《小說、戲劇·杜子春三入長安》原文與賞析
馮夢龍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總是七情難斷滅,愛河波浪更堪悲。
話說隋文帝開皇年間,長安城中,有個子弟姓杜,雙名子春,渾家韋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揚(yáng)州做鹽商營運(yùn)。真有萬萬貫家資,千千頃田地。那杜子春倚借著上祖資業(yè),那曉得稼穡艱難。且又生性豪俠,要學(xué)那石太尉的奢華,孟嘗君的氣概。宅后造起一座園亭,重價構(gòu)取名花異卉,巧石奇峰,汝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買歌兒舞女,艷妾妖姬,居于其內(nèi)。每日開宴園中,廣召賓客。你想那揚(yáng)州乃是花錦地面,這些浮浪子弟,輕薄少年,卻又盡多,有了杜子春恁樣散漫財主,再有哪個不來?雖無食客三千,也有幫閑幾百。相交了這般無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誘到外邊游蕩。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見:
輕車奴馬,春野游行;走狗擎鷹,秋田較獵。青樓買笑,纏頭那惜千緡;博局呼盧,—擲常輸十萬。畫船簫管,恣意逍遙;選勝探奇,任情散誕。風(fēng)月場中都總管,煙花寨內(nèi)大主盟。
杜子春將銀子認(rèn)做沒根的,如土塊一般揮霍。那韋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兒家,也只曉得穿好吃好,不管閑帳??纯醇抑薪疸y搬完,屯鹽賣完,手中干燥,央人四處借債。揚(yáng)州城中那個不曉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才說得聲,東也送至,西也送至,又落得幾時脾胃。到得沒處借時,便去賣田園,賃屋宅。那些債主,見他產(chǎn)業(yè)搖動,都來取索。那時江中蘆洲也去了,海邊鹽場也脫了,只有花園住宅,不舍得與人,到把衣飾器皿變賣。他是用過大錢的,這些少銀兩,猶如吃碗泡茶,頃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銀堆里滾大起來,使滑的手,若一刻沒得銀用,便過不去。難道用完了這項,卻就罷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園住宅出脫。大凡東西多的時節(jié),便覺用之不盡,若到少來,偏覺得易完。賣完了房屋,身子還未搬出,銀子早又使得干凈。那幫朋友,見他財產(chǎn)已完,又向旺處去了,誰個再來趨奉。就是奴仆,見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贖身的贖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個不留。姬妾女婢,標(biāo)致的準(zhǔn)了債去,貌丑的賣來用度也各自散去。單單剩得夫妻二個相向,幾間接腳屋里居住,漸漸衣服凋敝,米糧大缺。莫說平日受恩的不來看覷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無顏見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杜子春在揚(yáng)州做了許多時豪杰,一朝狼狽,再無面目存坐得住,悄悄地歸去長安祖居,投托親戚原元來杜陵韋曲二姓,乃是長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為官作宦的,也有商賈經(jīng)營的,排家都是至親至戚,因此子春起這個念頭;也不指望他資助,若肯借貸,便好度日。豈知親眷們都知道,子春潑天家計,盡皆弄完,是個敗家子,借貸與他,斷無還日。為此只推著沒有,并無一個應(yīng)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卻,也有周濟(jì)些的;怎當(dāng)?shù)米哟哼@個大手段,就是熱鍋頭上,灑著一點水,濟(jì)得甚事!好幾日,飯不得飽吃,東奔西竄,沒個頭腦。偶然打向西門經(jīng)過,時值十二月天氣,大雪初晴,寒威凜烈。一陣西風(fēng),正從門圈子里刮來,身上又無綿衣,肚中又餓,刮起一身雞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顫。嘆口氣道:“我杜子春豈不枉然!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今日見我淪落,便不理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這般模樣?要結(jié)那親眷何用?要施那仁義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條好漢,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正在那里自言自語,偶有一老者從旁邊走過,見他嘆氣,便立住腳問道:“郎君為何這般長嘆?”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
童顏鶴發(fā),碧眼龐眉。聲似銅鐘,須如銀線。戴一頂青藍(lán)唐巾,披一領(lǐng)茶褐道袍,腰系絲絳,腳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長者。
杜子春這一肚子氣,正莫發(fā)脫處。遇著這老者來問,就從頭備訴一遍。那老者道:“俗語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當(dāng)初有錢是個財主,人自然趨奉你;你今日無錢,是個窮鬼,便不理你,又何怪哉!雖然如此,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難道你這般漢子,世間就沒個慷慨仗義的人周濟(jì)你的?只是你目下須得銀子幾何,才夠用度?”子春道:“只三百兩足矣?!崩险叩溃骸傲磕愫么笫侄危@三百兩干得甚事?再說多些?!弊哟旱溃骸叭伞!崩险邠u手道:“還要增些?!弊哟旱溃骸叭舻萌f兩,我依舊到揚(yáng)州去做個財主了。只是難討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雖不甚富,卻也一生專行好事,便助你三萬兩?!毙淅锶〕鋈傥腻X,遞與子春聊備一飯之費?!懊魅瘴鐣r,可到西市波斯館里會我,郎君勿誤!”那老者說罷,徑一直去了。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終日求人,一個個不肯周濟(jì),只道一定餓死;誰知遇著這老者發(fā)個善心,一送便送我三萬兩,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如今且將他的贈的錢,買些酒飯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時,到波斯館里,領(lǐng)他銀子去?!弊呦蛞粋€酒店中,把三百錢都先遞與主人家,放開懷抱,吃個醉飽回至家中去睡。卻又想道:“我杜子春聰明一世,懵懂片時。我家許多好親好眷,尚不理我;這老者素?zé)o半面之識,怎么就肯送我銀子?況且三萬兩,不是當(dāng)耍的,便作石頭也老重一塊。量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萬兩送我?若不是見我嗟嘆,特來寬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該去。”卻又想道:“我細(xì)看那老者,是個至誠的。我又不曾與他那求乞,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說那謔話怎的?難道是舍真財調(diào)假謊,先送我三百文錢,買個謊說?明日一定是該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會,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萬兩銀子,敢只把三萬個錢送我,總是三萬之?dāng)?shù),也不見得。俗諺道得好:饑時一粒,勝似飽時一斗。便是三萬個錢,也值得三十多兩,夠我好幾日用度,豈可不去?”子春被這三萬銀子在肚里打覺,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將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覺睡去,及至醒來,早已日將中了,忙忙的起來梳洗。他菲是個有見識的,昨日所贈之錢,還存下幾文,到這早買些點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兒,散漫的性兒,沒錢便煩惱,及至錢入手時,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況聽見有三萬銀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計至此。他的肚皮,兩日到餓服了,卻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臨出門又笑道: “我在家也是閑,那波斯館又不多遠(yuǎn),做我?guī)撞綒饬Σ恢?,便走走去何妨。若見那老者,不要說起那銀子的事,只說昨夜承叨銅錢,今日特來相謝。大家心照,豈不美哉!”原來波斯館,都是四夷進(jìn)貢的人,在此販賣寶貨,無非明珠美玉,文犀瑤石,動是上千上百的價錢,叫做金銀窠里。子春一心想著要那老者的銀子,又怕他說謊,這兩只腳雖則有氣沒力的,一步步蕩到波斯館來;一只眼卻緊緊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館前,正待進(jìn)門,恰好那老者從里面出來,劈頭撞見。那老者嗔道:“郎君為甚的爽約?我在辰時到此,漸漸地日影挫西,還不見來,好守得不耐煩!你豈不曉得秦末張子房曾遇黃石公于圮橋之上,約后五日五更時分,到此傳授兵書。只因子房來遲,又約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傳得三略之法,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封為留侯。我便不知黃石公,看你怎做得張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沒銀子把你么?我何苦討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沒銀子了。”只這一句話,嚇得子春面發(fā)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鶴,兩只手不覺直掉了下去。想道: “三萬銀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樣沒福,到熟睡了去,弄這這時候!如今他卻不肯了?!庇窒氲溃骸八粢蚕簏S石公肯再約日子,情愿隔夜打個鋪兒睡在此伺候?!庇窒氲溃骸斑@老官兒既有心送我銀子,早晚總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論什么故事?”又想道:“還是他沒有銀子,故把這話來遮掩。”正在胡猜亂想,那老者恰像在他懷中走過一遭的,便曉得了,乃道: “我本待再約個日子,也等你走幾遭兒則是,你疑我道一定沒有銀子,故意弄這腔調(diào)。罷!罷!罷!有心做個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隨我到館里來?!弊哟阂娬f原與他銀子,又像一個跳成撥著捩子直豎起來。急松松跟著老者徑到西廊下第一間房內(nèi),開了壁廚,取出銀子,一刬都是五十兩一個元寶大錠,整整的六百個,便是三萬兩,擺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說道:“你可將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負(fù)了我相贈的一片意思?!蹦愕蓝抛哟汉貌幻з?,也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那里?剛剛拱手,說得一聲:“多謝,多謝!”便領(lǐng)三十來個腳夫,竟把銀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明日絕早,就去買了一匹駿馬,一副鞍鞴,又做幾件時新衣服,便去夸耀眾親家眷,說道: “據(jù)著你們待我,我已餓死多時了。誰想天無絕無人之路,卻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幾萬銀子。我如今依舊往揚(yáng)州去做鹽商,特來相別。有一首《感懷詩》在此,請政?!痹娫疲?p>
九叩高門十不應(yīng),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騎鶴揚(yáng)州去,莫問腰纏有幾星。
那些親眷們一向訕笑杜子春這個敗子,豈知還有發(fā)跡之日。這些時見了那首感懷詩,老大的好沒顏色。卻又想道: “長安城中,那有這等一舍便舍三萬兩的大財主?難道我們都不曉得?一定沒有這事。”也有說他祖上埋下的銀子,想被他掘著了。也有說道,莫非窮極無計,交結(jié)了響馬強(qiáng)盜頭兒,這銀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竊庫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間。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子春那銀子裝幾幾車,出了東都門,徑上揚(yáng)州而去。路上不則一日,早來到揚(yáng)州家里,渾家韋氏迎著道: “看你氣色這般光彩,行李又這般沉重,多分有些錢鈔。但不知那一個親眷借貸你的?”子春笑道:“銀倒有數(shù)萬,卻一分也不是親眷的?!眰浼?xì)將西門下嘆氣,波斯館里贈銀的情節(jié),說了一遍。韋氏便道: “世間難得這等好人!可曾問他甚么名姓?等我來生也好報答他的恩德?!弊哟簠s呆了一向,說道:“其時我只看見銀子,連那老者也不看見,竟不曾問得。我如今謹(jǐn)記你的言語,倘或后來再贈我的銀子時節(jié),我必先問名姓便了。”那子春平時的一起賓客,聞得他自長安還后,帶得好幾萬銀子來,依舊做了財主,無不趨奉,似蠅子蟻附一般,因而攛掇他重妝氣象,再整風(fēng)流。只他是使過上百萬銀子的,這三萬兩能夠幾時揮霍,不及兩年,早已罄盡無余了。漸漸賣了馬騎驢,賣了驢步走,熬枯受淡,度過日子。豈不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終是沒有來路。日久歲長,怎生捱得!悔道: “千錯萬錯,我當(dāng)初出長安別親眷之日,送什么《感懷詩》,分明與他告絕了,如今還有甚嘴臉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了決不理我。弄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教我怎處!”韋氏道:“倘或前日贈銀子的老兒尚在,再贈你些,也不見得?!弊哟豪湫Φ溃骸澳愫冒V心妄想!那個老兒生死若何?貧富若何?怎么還望他贈銀子。只是我那夫婦還是肺腑骨肉,到處割不斷的。常言:傍生死如傍熟。我如今沒奈何,只得還至長安去,求那親眷。”正是:
要求生活計,難惜臉皮羞。
杜子春重到長安,好不卑詞屈體,去求那眾親眷。豈知親眷們?nèi)缂s會的一般,都說道: “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這冷言冷語,帶譏帶訕的,教人怎么當(dāng)?shù)?險些把子春一氣一個死。忽一日打從西門經(jīng)過,劈面遇著老者,子春不勝感愧,早把一個臉都掙得通紅了。那老者問道:“看你氣色,像個該得一注橫財?shù)?只是身上衣服,怎么這般襤褸?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謝道:“多蒙老翁送我三萬銀子,我只說是用不盡的;不知略散漫一散漫,便沒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沒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親好眷,遍滿長安,難道更沒周濟(jì)你的?”子春聽見說親眷周濟(jì)這句話,兩個眉頭,就攢著一堆,答道:“親眷雖多,一個個都是一錢不舍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當(dāng)再贈你些才是,只是你三萬銀子不夠用得兩年,若活了百歲,教我那里去討百多萬贈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正是:
須將有日思無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嘆道:“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憐我的,也發(fā)起說話來。敢是他硬做好漢,送了我三萬銀子,如今也弄得手頭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語,豈知老者去不多遠(yuǎn),卻又轉(zhuǎn)來,說道:“人家敗子也盡有,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三萬銀子,恰像三個銅錢,翣翣眼就弄完了。論起你怎樣會敗,本不該周濟(jì)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誰周濟(jì)你的?你依舊饑寒而死,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還只是廢我?guī)變摄y子不著,救你這條窮命。”袖里又取出三百個銅錢,遞與子春道:“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明日午時伯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既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今次須送你十萬兩。只是要早來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鼻夷f那老者發(fā)這樣慈悲心,送過了三萬,還要送他十萬,倒不虧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自領(lǐng)受他的。當(dāng)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周濟(jì),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喜出望外,雙手接了三百銅錢,深深作了個揖起來,舉舉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依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付酒家。走上酒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把酒肴擺將過來。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還沒飯在肚里,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里歡喜過望,放下愁懷,恣意飲啖。那酒家只道他身邊還有銅錢,嗄飯案酒,流水搬來。子春又認(rèn)做三百錢內(nèi)之物,亦并不推辭,盡情吃個醉飽,將剩下的東西,都賞了酒保。那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私下議道:“這人身上便襤褸,到好個散漫主顧!”子春下樓,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錢去。”子春只道三百錢還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賞你罷,不要算了?!本萍业溃骸斑@人好混帳,吃透了許多東西,到說這樣的冠冕話。”子春道:“卻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徹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說得好自在!難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兩下便急嚷起來。;旁邊走過鄰里,都來相觀,問:“吃透多少?”酒家把帳一算,說:“還該二百?!弊哟汉呛谴笮Φ溃骸拔抑坏莱粤藥兹f,恁般著忙!原來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為道?!本萍业溃骸罢切∈?,快些數(shù)了走開。”子春道:“卻今日帶得錢少,我明日送來還你。”酒家道:“認(rèn)得你是那個,卻賒與你?”杜子春道:“長安城中,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莫說這二百文,再多些決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寫人票兒在此,明日來取。”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nèi)中有個聞得他來歷的,在背后笑道:“原來是這個敗子,只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弊哟涸缫崖犚?,便道:“老丈休得見笑!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怕我不依舊做財主么?”眾人聞得這話,一發(fā)都笑倒了,道:“你這人莫不是瘋了,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的?相識在哪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萬二十萬,只還了我二百錢走路?!弊哟旱溃骸耙忝魅斩噘p了你兩把,今日卻一文沒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鳥人?吃了東西,不肯還錢。”當(dāng)胸揪住,卻待要打。子春正摔脫不開,只聽有人說道:“莫打,有話講理?!狈珠_眾人,捱身進(jìn)來。子春睜眼觀看,正好是西門老者,忙叫道:“老翁來得恰好!與我評一評理?!崩险邌柕溃骸澳銈?yōu)楹尉咀∵@位郎君廝鬧?”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錢酒,卻要白賴,故此取索。”子春道:“老翁所賜三百文,先交付與他,然后飲酒,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還他些,執(zhí)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說誰個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錢后飲酒,如何多把與他吃?這是你自己不是?!庇謱ψ哟旱溃骸澳阍诟F困之鄉(xiāng),也不該吃這許多。如今通不許多說,我存得二百錢在此,與你兩下和了罷。”袖里摸出錢來,遞與酒家。酒家連稱多謝。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無可為報。若不相棄,就此小飲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改日擾你罷?!毕虮娙说缆曊埩耍瓘?fù)轉(zhuǎn)身而去。子春也自歸家。這一夜,杜子春心下想道,如今又許我十萬,就是今日,若不遇他來周全,豈不受這酒家羅唣。明日到波斯館里,莫說有銀子,就做沒有,也不可不去。況他前次既不說謊,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巴不到天日早,一徑的投波斯館來,只見那老者已先在彼,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nèi),搬出二千個元寶錠,便是十萬兩,交付子春收訖。叮囑道:“這銀子難道不許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盡了,又來尋我?!弊哟褐x道:“我杜子春若再敗時,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奔幢泐櫫塑囻R,將銀子裝上,向老者叫聲聒噪,押著而去。
原來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的,剛剛挑得銀子到家,又早買了鞍馬,做了衣服,去辭別他眾親眷,說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財主。果然財主手段,略不留難,又送我十萬銀子。我如今有了本錢,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敗子,豈不玷辱列位高親?不如仍往揚(yáng)州與鹽商合伙,到也穩(wěn)便?!边@個說話,明明是帶著刺兒的。那親眷們卻也受了子春一場嘔氣,敢怒不而敢言。且說子春,整備車馬,將那十萬銀子,載的載,馱的馱,徑往揚(yáng)州。韋氏看見許多車馬,早知道又弄些銀子回來了,便問道:“這行李莫非又是西門老兒資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兒,難道還有別人?”韋氏道: “可曾問得姓么?”子春睜著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館里搬出十萬銀子時節(jié),明明記得你的吩咐,正待問他,卻被他婆兒氣,再四叮囑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費了,我不免回答他幾句。其時一地的元寶錠,又要顧車顧馬,看他裝載;又要照顧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討得閑工夫,又去問他名姓。雖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萬一我杜子春舊性發(fā)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卻不是天生定該餓死的?!表f氏笑道:“你今有了十萬銀子,還怕窮哩!”原來子春初得銀子時節(jié),甚有做人的意思,及到揚(yáng)州,豪心頓發(fā),早把窮愁光景盡皆忘了。莫說舊時那些幫閑不作家的朋友,又來攛哄,只那韋氏出自大家,不把銀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圖好看,聽其的為。真?zhèn)€銀子越廣,用度越文,不上三年,將這十萬兩蕩得干干凈凈,例比前次越窮了些。韋氏埋怨道: “我教你問那老兒名姓,你偏不肯問,今日如何?”子春道:“你埋怨也沒用。那老兒送了三萬,又送十萬,便問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兒不好求,親眷又不好求,難道杜子春便是這等坐守死了! 我想長安城南祖居,盡值上萬多銀子。眾親著們,都是圖謀的。我既窮了,左右沒有面孔在長安,還要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產(chǎn),沒千年主。不如將來變賣,且作用度,省得靠著米囤卻餓死了?!边@叫做杜子春三入長安,豈不是天生的一條的癡漢! 有詩為證:
莫恃黃金積滿階,等閑費盡幾時來?
十年為俠成何濟(jì),萬里投人誰見哀!
卻表春子春到得長安,再不去求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請了幾個有名的經(jīng)紀(jì),將祖遺的廳房上座幾所,下連基地,時值價銀一萬兩,二面議定,親筆填了文契,托他絕賣。只道這價錢是甕中捉鱉,手到拿來;豈知親眷們量他窮極,故意要死他的貨,偏不肯賣。那經(jīng)紀(jì)都來幾回了。子春嘆道:“我杜子春直恁的薄命!低似這寸金田地,偏有賣主,沒有受主。敢則經(jīng)紀(jì)們不濟(jì),須自家出去尋個頭腦?!眲倓偟乐链蠼稚希缤娔抢险咴谇懊鎭砹恕_B忙的躲在眾人叢里,思量避他。豈知那老者卻從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負(fù)心也!”只這一聲,羞得杜子春再無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記在西門嘆氣之日了!老夫雖則涼薄,也曾兩次助你好幾萬銀子,且莫說你怎么樣報我,難道喏也唱不得一個? 見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這銀子料在水里,也呯地響一聲?”子春謝罪道:“我杜子春,單只不會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寧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蕩廢,望見老翁,不勝漸愧,就恨不得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fù)心!”那老者道便道: “既是這等,則你回心轉(zhuǎn)意;肯做人家,我還肯助你?!弊哟旱溃骸拔疫@一次,若再敗了,就對天設(shè)下了誓來?!崩险咝Φ溃骸笆牡讲槐卦O(shè),你只把做人家夠當(dāng),說與我聽著?!弊哟河值溃骸拔易嫔线z下海邊上鹽場若干所,城里城外重要去處,居房若干間,長江上下蘆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頃,極是有利息的。我當(dāng)初要銀錢用,都瀾賤的典賣與人了。我若有了銀子,盡數(shù)取贖回來,不消兩年,便可致富。然后興建義莊,開辟義家親故們贏老的養(yǎng)膳他,幼弱的撫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離顛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復(fù)圓矣?!崩险叩溃骸澳愎写诵?,我依舊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卻又摸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約道:“明日午時到波斯館里來會我,再早些便好?!弊哟阂蚯按问芰司萍抑畾?,今番也不去吃酒;別了老者,一徑回去。一頭走,一頭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漢,幸遇那老者兩次贈我銀子,我不曾問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個不了。如今這次,須不可不問?!敝淮焐杳?,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才那老者走來。此時尚是辰牌時分。老者喜道: “今日來得恰好。我想你說的做人家勾當(dāng),若銀子少時,怎濟(jì)得事?須把三十萬兩助你。算來三十萬,要六千個元寶錠,便數(shù)也數(shù)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來?!北阋哟旱轿骼认路績?nèi),只一搬,搬出六千個元寶錠來,交付明白,叮囑道:“老夫一生家計,盡在此了;你若再敗時節(jié),也不必重來見我?!弊哟喊葜x道:“敢問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問我怎的?莫非你思量報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萬,這等大恩,還有甚報得?只狗馬之心,一毫難盡。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賣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崩险咝Φ溃骸拔胰粢氵@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銀子卻不好?!弊哟旱溃骸拔疫@杜子春貧乏了,平時親識沒有一個看顧我的;獨有老翁三次周濟(jì)。想我杜子春若無可用之處,怎肯便舍這許多銀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點著頭道:“用便有用你去處,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來到華山云臺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見我便了?!庇性姙樽C:
四十三萬等閑輕,末路猶然諱姓名。
他日云臺雖有約,不知何事用狂生?
卻說子春把那三十萬銀子,扛回家去,果然這一次頓改初心,也不去整備鞍馬,也不去制備衣服,也不去辭別親眷,悄悄的雇了車馬,由拾停當(dāng),徑往揚(yáng)州。原來有了銀子,就天上打一個霹靂,滿京城無有不知的。那親眷們都也說道:“他有了三十萬銀子,一般財主體面;況又沾親,豈可不去餞別?!币灿姓f道:“他沒了銀子時節(jié),我們不曾理他;怎么有了銀子便去餞別?這個叫做前倨后寒,斷不可小覷了我們?!钡降自杆驼叨?,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過多的,一齊備了送出東都門外,與杜子春餞別。只見酒到三巡,子春起來謝道:“列位高親遠(yuǎn)送,小子信口掐得個曲兒,將回敬一杯,休得見笑?!蹦愕朗鞘裁辞鷥?原來都是敘述窮苦無處求人的意思,只教那親眷們聽著,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來送行也罷了,何苦自討這場沒趣。曲云:
我生來的是富家,從幼的喜奢華,財物散漫賤如沙。覷著囊資漸寡,看看手內(nèi)光光乍,看看身上絲掛。歡娛博得嘆和嗟,枉教人作話靶。待求人難上難,說求人最感傷。朱門走遍自彷徨,沒半個錢兒到掌。若沒有城西老者寬宏量,三番相贈多情況;這微軀已喪路途旁,請列位高親主張。
子春唱罷,拍手大笑,向眾親眷說聲請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當(dāng)初沒銀子時節(jié),去訪那親眷們,莫說請酒,就是一杯茶也沒有;今日見我有了銀子,便都設(shè)酒出門外送我。原來銀子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將來容易蕩費了!”一路上好生感嘆。到得揚(yáng)州,韋氏只道他只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豈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個做人家的誓愿,又被眾親眷們這席酒識破了世態(tài),改轉(zhuǎn)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絕謝絕,影不也許他上門。方才陸續(xù)的將典賣過鹽場客店,蘆洲稻田,逐一照了原價,取贖回來。果然本錢大,利錢也大。不上兩年,依舊潑天巨富。又在兩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成幾所義莊,莊內(nèi)各有義田、義學(xué)、義冢。不論孤寡老弱,但是要養(yǎng)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xùn)他;要殯殮的,就備棺槨埋葬他。莫說千里內(nèi)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個不贊道:“杜子春這等敗子,還掙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豈不是天生的豪杰!”原來子春牢記那老者期約在心,剛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齊交付與妻子韋氏,說道:“我杜子春三入長安,若沒那老者相助,不知這副窮骨頭死在那里?他約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華山云臺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與他相見,卻有用著我的去處。如今已是三年時候,須索到花山去走一遭。”韋氏答道:“你受他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說要用著你,便是要用我時,也說不得了。況你貧窮之日,留我一個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現(xiàn)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碑?dāng)日整治一杯別酒,親出城西餞送子春上路。
竹葉杯中辭少婦,蓮花峰上訪真人。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徑往華山路上前去。原來天下名山,無如五岳。你道那五岳?
中岳蒿山。東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西岳華山。
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面看來,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為“削成山”。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為艱險,須要攀藤附葛而行。約莫五十余里,才是云臺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匾額,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jié),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凈斂容,向前頂禮仙像。只見那老者走將出來,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
戴一頂玲瓏碧玉星冠,披一領(lǐng)織錦絳綃羽衣,黃絲綬腰間婉轉(zhuǎn),紅云履足下蹣跚。項上銀須灑灑,鬢邊花發(fā)斑斑。兩袖香風(fēng)飄瑞靄,一雙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遙問道:“郎君果能不負(fù)前約,遠(yuǎn)來相訪乎!”子春上前納頭拜了兩拜,躬身答道:“我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約,豈敢不來!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處?”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沖炎冒暑來此怎的!”便引著子春進(jìn)入老君祠后。這所在,乃是那老子煉藥去處。子春舉目看時,只見中間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藥灶,玉女九人環(huán)灶而立,青龍白虎分開左在。堂下一個大甕,有七尺多高,甕中有五尺多闊,滿滿貯著清水。西壁下鋪著一張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東盤膝坐下,卻去提著一壺酒,一盤食來。你道盤中是甚東西?乃是三個小石子。子春暗暗想道:“這便石子怎生好吃?”原來煮熟的,就如芋頭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許多山路,正在饑渴之際,便把酒食都吃盡了。其時紅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吩咐道: “郎君不遠(yuǎn)千里,冒暑而來,所約用你去處,單在于此。須要安神定氣,坐到天明。但有所見,皆非實境。任他怎生樣兇險,怎生樣苦毒,都容你看,不可驚慌?!狈指兑旬?,自向藥前去,卻又回頭叮囑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聲也則不得的。牢記!牢記!”子春應(yīng)允。剛把身子坐定,鼻息調(diào)得幾口,早看見一個將軍,長有一丈五六,頭戴鳳翅金盔,身穿黃金鎧甲,帶領(lǐng)著四五千人馬,鳴鑼舉鼓,吶喊搖旗,擁上堂來,喝問: “西邊坐的是誰?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應(yīng)。激得將軍大怒,喝教人把箭射來,也有用刀夾背斫的,也有用槍當(dāng)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謹(jǐn)記老者分付,只是忍著,并不做聲。那將軍沒奈何他,引著兵刀也自去了。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余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見一群狼虎,從頭上撲下,咆哮之聲,振動山谷,那獠牙就如馬鋸一般鋒利,遍體咬傷,流血滿地。又見許多兇神惡鬼,卻是銅頭鐵角,猙獰可畏,跳躍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著。猛地里又起一陣怪風(fēng),刮得天昏地暗,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來,直漫到胸前。轟天的霹靂,當(dāng)頭打下,電火四掣,須發(fā)都燒。子春一心記著老者分別咐,只不做聲。漸漸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道:“如今天色已霽,想再沒有甚么驚嚇我了。”豈知前次那金甲大將軍,依舊帶領(lǐng)人馬,擁上堂來,指著子春喝道: “你這云臺山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難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軍士,疾去揚(yáng)州,擒他妻子韋氏到來。說聲未畢,韋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殺威棒,打得個皮開肉綻,鮮血進(jìn)流。韋氏哀叫道:“賤妾雖無容德,奉事君子有年,豈無伉儷之情。乞賜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吩咐,說是“隨他所見,皆非實境,安知不是假的?況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顧得。”并不開言。激得將軍大怒,遂將韋氏千刀萬剮。韋氏一頭哭,一頭罵,只說:“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死在九泉之下,誓必報冤?!弊哟褐蛔霾宦牭靡话恪④姷溃骸斑@賊妖術(shù)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殺了?!敝灰娨粋€軍士,手提大刀,走上前來,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為兩處。你看杜子春,剛才弄得成家,卻又死于非命,豈不痛惜可憐!
游魂渺渺歸何處?遺業(yè)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頸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領(lǐng)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閻君殿下,都道:“子春是個云臺峰上妖民,合該押赴豐都地獄,遍受百般苦楚,身軀糜爛?!痹瓉肀蝗~風(fēng)一吹,依然如舊。卻又領(lǐng)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單父縣丞叫做王勘家做個女兒。從小多災(zāi)多病,針炙湯藥,無時間斷。漸漸長成,容色甚美,只是說不出一句言語來,是個啞的。同鄉(xiāng)有個進(jìn)士,叫做盧珪,因慕她美,要娶為妻。王家推辭,啞的不好相許。盧珪道:“與我做媳婦,只要有容有德,豈在說話?便是啞,不強(qiáng)似長舌的。”卻便下了財禮,迎取過門,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兒子,已經(jīng)兩歲,生得眉清目秀,紅的是唇,白的是齒,真?zhèn)€可愛!忽一日盧珪抱著撫弄,卻問王氏道:“你看這樣兒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盧珪怒:“我與你結(jié)發(fā)三載,未嘗肯出一聲。這是明明鄙賤著我,還說甚恩情那里,總要兒子何用?”到提著兩只腳,向石塊上只一撲,可憐掌上明珠,撲做一團(tuán)肉醬。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啞女兒,就是他的前身,看見兒子被丈夫活活撲死了,不勝愛惜,剛叫得一個“噫”字,豈知藥灶里進(jìn)出一道火光,連這所大堂險些燒了。其時天色已將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著子春的頭發(fā),將他浸在水甕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腳嘆道: “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都是仙了。今我丹藥還好修煉,只是你的凡胎,卻幾時脫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尋個仙才,難得如此!”子春懊悔無地,走到堂上,看那藥灶時,只見中間貫著手臂大一根鐵柱,不知仙藥都飛在那里去了?老者脫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鐵柱上,刮得些藥末下來,教子春吃了,遂打發(fā)下山。子春伏地謝罪,說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負(fù)老師囑咐。如今情愿跟著老師出家,只望哀憐弟子,收道在山上罷?!崩险邠u手道:“我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弊哟旱溃骸凹壤蠋煵辉?,容弟子改過自新,三年之后,再來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子春領(lǐng)命,拜別下山。不則一日,已至揚(yáng)州。韋氏見著問道: “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處?”子春道:“說起,是我不才,負(fù)了這老翁一片美情。”韋氏問其緣故,子春道:“他是個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囑咐不許開言。豈知我一時見識不定,失口叫了一個‘噫’字,把他數(shù)十年勤修命的丹藥,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藥成就,連我也做了神仙。這不是壞了他的事,連我的事也壞了?以此歸來,重加修省。”韋氏道: “你為甚卻道這 ‘噫’字?”子春將所見之事,細(xì)細(xì)說出,夫妻不勝嗟嘆。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丟在腦后,日夕焚香打坐,滌慮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千動百的舍與他,雖不比當(dāng)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間,又是三年。一日對韋氏說道:“如今待要再往云臺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余家私,盡著約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韋氏也是有根器的,聽見子春要去,絕無半點留念,只說道:“那老者為何肯舍這許多銀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來點化,怎么還不省得?”明早要與子春餞行。豈知子春這晚題下一詩,留別韋氏,已潛自往云臺去了。詩云:
驟興驟敗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驚。
從今撒手離塵網(wǎng),長嘯一聲歸白云。
你道子春為何不與韋氏面別,只因三年齋戒,一片誠心,要從揚(yáng)州步行到彼,恐怕韋氏差撥伴當(dāng)跟隨,整備車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門去。兩只腳上,都走起繭子來,方才到得華州地面。上了花山,徑奔老君祠下,但兩株檜樹,比前越加蔥翠。堂中絕無人影,連那藥灶也沒了蹤跡。子春嘆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該做神仙,師父不來點化我了。雖然如此,我發(fā)了這等一個愿心,難道不見師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這里,斷然不回去了?!北阕≡陟魞?nèi),草衣木食,整整過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見,只得跪在仙像前叩頭,祈告云:
竊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法凡俗子。奔逐貨利之場,迷戀身色之內(nèi)。蒙本師慨發(fā)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斷愛情,難成正果。遣歸修省,三載如初。再叩丹臺,一誠不二。洗心滌慮,六根凈清無為;養(yǎng)性修真,萬緣去除都盡。伏愿道緣早啟,仙馭速臨。拔凡骨于塵埃,開迷蹤于覺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禱祝,忽然祠后走出一個人來,叫道:“郎君,你好至誠也!”子春聽見有人說話,抬頭一望,看時,卻正是那老者。又驚又喜,向前叩頭道:“師父,想殺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與你朝夕不離,怎說三年不見?”子春道:“師父既在此間,弟子緣何從不看見?”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連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細(xì)看,果然與老者全無分別,乃知向來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請罪。謝道:“弟子肉眼怎生認(rèn)得?只望我?guī)煱z弟子,皈依大師?!崩暇Φ溃骸拔乙蚺氯晏幨廊站?,塵根不一,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凈,又何言哉!我想漢時淮南王劉安,專好神仙,真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煉成之日,合宅同升,連那雞兒狗子,舔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雞鳴天上,犬吠云間。既是你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教她免墮紅塵,早登紫府?!弊哟涸侔荩芰松竦ぃ瑓s又稟道:“我弟子貧窮時節(jié),投奔長安親眷,都道我是敗子,并無一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韋氏,再往長安,將城南祖居舍為太上仙祠,祠中鑄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眾親眷聚集,曉喻一番,也好打破他們這重魔障。不知我?guī)熆扇菰S我弟子否?”老君贊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鑄成之日,吾當(dāng)顯示神道,挈汝升天,未為晚也?!闭牵?p>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人間敗子名。
話分兩頭,卻說韋氏,自子春去后,卻也一心修道,屏去繁華,將所遺家私盡行布施,只在一個女道士觀中,投齋度日。滿揚(yáng)州人見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這般行徑,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來,遇著韋氏,兩個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與韋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樣,徑赴長安去投見那眾親眷,呈上一個疏簿,說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群廟,特募黃金十萬兩,鑄造丈六金神,供奉殿上。要勸那眾親眷,共結(jié)善緣。其時親眷都笑道:“他兩次得了橫財,盡皆廢敗,這不必說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與人去?只他丈夫也罷了,怎么韋氏平時既不諫阻,又把分撥與她用度的,亦皆散舍?豈不夫妻兩個都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見得這座祖宅,還值萬數(shù)銀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別來募化黃金,興鑄仙像。這等癡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騙去。我們理他則甚!”盡都閉了大門,推辭不管閑事。子春夫妻含笑而歸。那親眷們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斷然鑄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豈知半月之后,子春卻又上門遞進(jìn)一個請?zhí)麅?,寫著道?br>
子春不自量力,謹(jǐn)舍黃金六千斤,鑄造老君仙像。仰仗眾緣,法相院成,擬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備小齋,啟請大德,同觀勝事,幸勿他辭!
那親眷們看見,無不驚呀,嘆道:“怎么就出得這許多金子?又怎么鑄造得這般神速?”連忙差人前去打聽,只見眾親眷的請?zhí)壹叶加辛?。大家說道:“我們看一杜子春親送請?zhí)?,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倍嫉溃骸斑@事有些蹺蹊?!钡酱稳?,沒一個不來。到得城南,只見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來隨喜。早望見門樓已都改造過了,造得十分雄壯,上頭寫著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宮”四個字。進(jìn)了門樓,只見殿宇廊廡,一劃的金碧輝煌,耀眼奪目,儼然天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時,真?zhèn)€黃金鑄就的丈六天身,莊嚴(yán)無比。眾親眷看了,無不搖首咋舌道:“真?zhèn)€他弄起恁樣大事業(yè)!但不知這些金子是何處來的?”又見神座前,擺下一大盤蔬菜,一壺子酒,暗暗想道:“這定是他辦的齋了??v便精潔,無過有一兩器,不消一個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個請?zhí)辇S許多人?”眾親道: “好不古怪。”只見子春夫婦,但遇著一個到金像前前瞻禮的,便捧過齋來請他吃些,沒個不吃,沒個不贊道甘美。那親眷們正在驚嘆之際,忽見金像頂上,透出一道神光,化作一朵白云,中間的坐了老君,左邊坐了杜子春,右邊坐了韋氏,從殿上出來,身到空里,約莫離地十余丈高。只見子春舉手與眾人作別,說道: “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焉知大道。但恐三災(zāi)橫至,四大崩摧,積下家私,拋于何處?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曉喻方畢,只聽得一片笙簫仙樂,響振虛空,旌節(jié)導(dǎo)前,幡蓋擁后,冉冉升天而去。滿城士庶,無不望空合掌頂禮。有詩為證。
千金散盡罄無遺,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終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
中國的有錢人常常為下面的兩件事發(fā)愁:一是愁子孫不肖,不能守住祖宗的產(chǎn)業(yè);二是愁人生短暫,縱活百年,亦難免一死。愁子孫不肖,便希望浪子回頭;愁人生短暫,便盼望得道成仙、長生不老?!缎咽篮阊浴肪砣叩?《杜子春三入長安》把這兩件事都寫到了,這是一篇雙主題的小說。小說的前半部寫浪子如何回頭,中間經(jīng)歷多少曲折。小說的后半部寫杜子春如何得道成仙,前后走了多少彎路。
小說的前半部寫杜子春的敗家子性格。通過長安西門老人的三次巨額資助,寫出改造這種性格是多么艱難。與此同時,借敗家子的驟貧驟富、大起大落,大寫世態(tài)的炎涼。杜子春的三次敗家、西門老人的三次資助,其過程是十分相似的,可是,作者卻寫出了同中之異,使人不嫌其繁復(fù)。西門老人贈送的銀子逐次加碼: 從三萬增為十萬,又從十萬增為三十萬。再看杜子春的心態(tài)。第一次破敗后,杜子春嘗到了世態(tài)炎涼的滋味:“我杜子春豈不杜然! 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今日見我淪落,便不理,怎么受我恩的也做這般模樣?要結(jié)那親眷何用?要施那仁義何用?”傾家蕩產(chǎn)之后,他很不服氣: “我杜子春也是一條艱漢,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萬貫家財隨手而盡,杜子春卻沒有痛心疾首,來一次深刻的反省。我們由此可以明白,他的舊病復(fù)發(fā)是不可避免的了。第二次破敗后,杜子春不是悔恨自己的揮霍浪用,而是后悔早先罵親眷勢利,把關(guān)系搞僵了,如今不好向人告艱難借錢。只要看他得了三萬兩銀子以后那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我們也就可以猜想得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浪子離回頭還遠(yuǎn)著呢。三萬兩銀子 “罄盡無余” 以后,杜子春又遇到西門老人。西門老人問他:“怎么這般襤褸?莫非又消乏了?”杜子春竟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多蒙老翁送我三萬銀子,我只說是用不盡的; 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沒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沒福消受,以至如此?!比f兩銀子,不過換來這么幾句不像樣的“檢討”。主觀原因上推個一干二凈,卻胡說什么 “流年不利”。因為杜子春沒有從兩次破敗中吸取應(yīng)有的教訓(xùn),所以,老翁慷慨捐助的十萬兩銀子又扔在水里了。杜子春得了十萬銀子,首先想到的是買鞍馬、置衣服,趕快去向親眷們炫耀一下。第三次破敗以后,杜子春有了一點進(jìn)步。他再不去求那些勢利的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大街上望見那老人前面來了,杜子春 “連忙的躲在眾人叢里,思量避他”。待到老人將他曳住,他竟羞得 “再無容身之地?!鼻皟纱卫先嗽S諾資助他,并給他一點小錢時,他馬上去酒店解饞,這一次他長志氣了,不去酒店吃喝了。前兩次去取贈銀,他都比老人后到。這一次他懂得禮數(shù)了,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見那老者走來。前兩次光顧數(shù)元寶,連老人的姓名都不問。這一次也知道打聽一下恩人的姓名地址了。前兩次得了贈銀,財大氣粗,趾高氣揚(yáng),這一次得了三十萬兩銀子,反而夾著尾巴做人?!胺椵涶R,比前十分收斂”。前兩次得銀后,立即大肆揮霍,好了瘡疤忘了痛。這一次卻經(jīng)營起鹽場、客店、稻田,要干一番事業(yè)了。以前有了錢,就和一幫狐朋狗友胡混,這一次卻“改轉(zhuǎn)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皆謝絕,影也不許他上門?!闭媸抢俗踊仡^金不換。作者借杜子春三入長安極寫浪子回頭之難,用前后對比寫出膏梁子弟的兩種前途。
社會上財產(chǎn)和權(quán)力的再分配是不斷地在進(jìn)行的。膏梁子弟的敗家與敗家子的改弦更張這種古老的題材,幾千年來一直成為文學(xué)描寫的對象?!稇?zhàn)國策》里有一篇名作,叫《觸詟說趙太后》,就接觸到了這個問題。文中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觸詟是從子女培養(yǎng)的角度提出問題,但客觀上反映了膏梁子弟多不成器的現(xiàn)實以及由此引起的擔(dān)憂。唐傳奇中的《李娃傳》、《警世通言》中的《趙春兒重旺趙家莊》,《醒世恒言》中的《杜子春三入長安》,一直到清代李綠園的《歧路燈》,都在寫浪子回頭。而本篇的特色是細(xì)膩入微的心理描寫。例如,寫杜子春第一次受到西門老人資助的前夕矛盾復(fù)雜的心態(tài)。他時而一陣欣喜,心想“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時而一陣懷疑,心想:“我家許多好親好眷,尚不理我;這老者素?zé)o半面之識,怎么就肯送我銀子?”時而又是對懷疑的懷疑:“我細(xì)看那老者,是個至誠的。我又不曾與他那求乞,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說那謔話怎的?”最后只能在兩個極端中間折中一下:“難道是舍真財調(diào)假謊,先送我三百文錢,買這個謊說?”欣喜、懷疑、僥幸、幻想、攪在一起,攪得杜子春“整整一夜不曾得睡?!敝袊糯男≌f不太習(xí)慣于作大段的心理描寫,本篇是一個小小的例外。
故事寫到這里,本來也可以結(jié)束了。浪子敗家到終于重振家業(yè),已經(jīng)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墒?,這是一篇雙關(guān)題的小說,細(xì)心的讀者可能早就會產(chǎn)生一個自然而然的疑問:這位西門老人究竟是誰?他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把大把的銀子來送給一位浪子?作者利用這一疑問使故事不露痕跡地轉(zhuǎn)向它的第二個主題。原來這位慷慨的施舍者并非等閑之人,他的三次慨贈也并非毫無目的。如果說小說的前半部基本上還是現(xiàn)實的描寫,那么小說的后半部則主要是超現(xiàn)實的描寫,一會兒是身高一丈五六、穿著黃金鎧甲,帶著四五千人馬殺了上來;一會兒是條長可十余丈的大蟒蛇,用尾巴纏住了杜子春;一會兒又是一群狼虎咆哮而來;一會兒又是許多銅頭鐵角的兇神惡鬼;一會兒怪風(fēng)驟起,“刮處天昏地黑,大雨如注”;一會兒金甲將軍將杜子春的妻子押來,“千刀萬剮”,最后竟上來一個軍士,手提大刀,“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為兩處?!倍抛哟豪斡浝先说亩?,經(jīng)受了一系列的考驗。自己以為過關(guān)了,誰知更可怕的考驗還在后面。杜子春“死”以后,又托生為縣丞的女兒。女兒長大嫁人,生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兒子。丈夫因為子春啞巴,氣得把孩子摔死在石頭上。這時杜子春忘記了老人的告誡,“噫”了一聲。于是全功盡棄:“藥灶里迸出一道火光,連這所大堂險些燒了?!崩先艘活D埋怨,杜子春也“懊悔無地”。這么一個超現(xiàn)實的故事是為了宣揚(yáng)一個宗教的主題。這個宗教主題充分體現(xiàn)在西門老人,亦即太上老君的兩次談話里。老人事先告誡杜子春,“但有所見,皆非實境。”千萬不可驚慌。即是說,世上的一切,都是人們心造的幻境。老人事后又埋怨杜子春:“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都是仙了。今我丹藥還好修煉,只是你的凡胎,卻幾時脫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尋個仙才,難得如此!”即是說,惟有對客觀世界的一切變化均無動于衷,才能超凡入圣。
故事本來可以到此結(jié)束,可是,杜子春之未能得道成仙打破了傳統(tǒng)的大團(tuán)圓的公式。作者為了滿足讀者盼望團(tuán)圓的習(xí)慣心理,又給這個故事加上一尾巴,給杜子春一次改正錯誤的機(jī)會。于是,杜子春 “日夕焚香打坐”,“把天大家私丟在腦后?!鄙狭巳A山,又整整面壁三年,終于感動上帝,太上老君認(rèn)為杜子春 “心下已皆清凈”,合格了。到最后,不僅杜子春,還有妻子韋氏,都得道成仙。
從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佛教、道教的融合、調(diào)和。書中講的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yǎng)生延年、禳邪祛禍、白日飛升,都是道教的一套,書中講的因果報應(yīng)、轉(zhuǎn)回轉(zhuǎn)世,又是佛教的思想。太上老君是道教的教祖。這位道教的教祖竟運(yùn)用輪回的方式,讓杜子春的魂魄托生到 “單父縣丞叫做王勘家做個女兒,”而杜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女兒就是他的前身。”太上老君對杜子春說: “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這番教誨又純粹是一派佛教禪宗的口吻。杜子春 “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千動百的舍與他,雖不比當(dāng)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這是佛教所謂生前積善行好,來世便得好報的思想的反映。
道教、佛教本來各有自己的理論與實踐,可是,明清以來,兩教的彼此妥協(xié)、吸收的傾向超過了互相排斥的傾向。至于民眾,更無暇去注意它們理論與實踐的區(qū)別。明清小說中道教、佛教思想混雜的現(xiàn)象正是反映了兩教互相吸收、相互滲透的現(xiàn)實。
小說本事出自唐人李復(fù)言的傳奇集 《續(xù)玄怪錄》 中的 《杜子春》一篇 (為 《太平廣記》卷四十四所錄)。另有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亦記有與本篇后半部相類似的故事?!短綇V記》卷三百五十六所收裴铏 《傳奇》 中 《韋自東》一篇,所記得道成仙故事,亦與本篇相似。清人胡介祉的傳奇《廣陵仙》、岳瑞的雜劇 《揚(yáng)州夢》,均以本篇為張本。
歷來寫敗家子的小說不少,本篇的特點是對敗家子的心理活動作了細(xì)致的刻劃,浪子回頭的過程寫得十分曲折,敗家子的命運(yùn)襯以炎涼的世態(tài),使小說增添了許多生活氣息,敗家子的故事中也溶進(jìn)了更多的社會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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