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訴衷情》原文與賞析
黃庭堅
在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以謝江山。門生請問:先生家風如何?為擬金華道人作此意。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禪宗是中國佛教六大宗派之一。據佛教傳說,當年佛祖在靈山聚眾說法,拈花微笑,唯有迦葉尊者默然神會,故佛祖授之以 “正法眼藏”。此等 “以心傳心”的禪宗秘要,使摩訶迦葉成為禪宗的開山鼻祖,位尊佛家十大弟子上首。傳至第二十八代菩提達摩,正值中國南北朝時期。達摩受二十七祖老師般若多尊者詩偈喻示,渡江東行弘法,在中國廣州舍筏登岸,曾與梁武帝面試禪家機鋒,不諧。遂折葦化舟,渡江北去,隱于嵩山面壁九載,靜坐瞑思,號稱 “壁觀婆羅門”,傳無我之 “如來禪” 法門,是為東土初祖。其后,下傳弟子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以至慧能,內以密付為印,外以衣缽為信,各以一偈為證,遞代傳承,法脈不絕。至弘忍而分北宗神秀與南宗慧能 (世稱南能北秀),各主 “漸修” 與 “頓悟” 之說 (世稱南北頓漸)。禪宗至慧能而臻于完善,成為佛教中規模最大,影響最巨的主流。
由于禪宗所提倡的人生哲學頗合中國士大夫的口味,因此,受到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首肯與歡迎。一般而言,中國士大夫們多奉行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的出處窮通、行藏用舍的處世原則,追求心有靈犀的內悟,清凈澹泊的情趣和自我精神解脫,這些,恰恰與禪宗相契合,因此,自唐代以降,禪宗日趨文人化,士大夫的味道愈來愈濃,禪悅之風滋蔓昌熾。士大夫與釋子詩僧酬酢交接,和佛門緇流談禪說法成為一時之尚,宋代尤甚。黃庭堅即其中較為昭顯的一位。
黃庭堅祖籍江西,他的家鄉分寧禪寺麕集,禪宗臨濟宗兩派之一的黃龍派在江西頗為盛行,黃庭堅穎悟早慧,使他早年即受到禪宗浸淫。據蔡絳 《西清詩話》記載,黃庭堅在7歲時作《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可見其開悟頗早。他于宋英宗治平四年 (1067) 23歲時考中進士,從此步入仕途。第二年,神宗熙寧元年 (1068) 他寫有《戲贈惠南禪師》:“佛子禪心若葦林,此門無古亦無今。庭前柏樹祖師意,竿上風幡仁者心。草木同沾甘露味,人天傾聽海潮音。胡床默坐不須說,撥盡寒灰劫數深。”表現了對佛門的向往之情。他在36歲時外放途經安徽三祖山山谷寺石牛洞,三祖山系禪宗中土第三祖僧璨的圓寂處,為表示景仰之情,黃庭堅遂自號山谷。官場的傾軋,黨爭的酷烈,生活的煎迫,使他塊壘塞胸,志不得伸,出世遁世思想油然而生。紹圣元年(1094)他“待罪陳留”,寓居寺院之中,取二閣之名,作詩以記:“莊周夢為蝴蝶,蝴蝶不知莊周,當處出生隨意,急流水上不流。”(《寂住閣》)“象踏恒河徹底,日行閻浮破冥,若問深明宗旨,風花時度窗根。”(《深明閣》)崇寧元年(1102)春,他在荊南,題詩《蟻蝶圖》:“蝴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羅。群蟻爭收墜翼,策勛歸去南柯。”六月,又作《觀化》詩二首:“身前身后與誰同,花落花開畢竟空。千里追奔兩蝸角,百年得意大槐宮。”“淘沙邂逅得黃金,莫便沙中著意尋。指月向人人不會,清霄印在碧潭心。”詩中多引《南柯夢》之典,慨嘆人生無常,萬事皆空。他還曾自作《象贊》:“似僧有發,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這些詩句都是在他飽經憂患后產生消極遁世思想下寫的。然而,他以醇儒自居,崇經征圣,恪守儒家傳統,圓通道、佛兩家,援儒入佛,使老莊的齊萬物、等天地、細宇宙的思想與佛禪的平等觀結合并用。雖然他素秉丹誠,卻屢遭貶斥,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皈依空門是平撫他心靈創傷的精神支柱。這就是他詩集中有眾多禪理妙悟之作的原因。
這首《訴衷情》是黃庭堅晚年移置戎州貶所時所作。據詞前小序可知,是他陶寫寄托的遣懷抒志之作。“金華道人”即華亭船子和尚,法號德誠禪師。據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五“船子德誠禪師”中載:“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節操高邈,度量不群。……至秀州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者。時人莫知其高蹈,因號船子和尚。一日泊船岸邊閑坐,有官人問:‘如何是和尚日用事?’師豎橈子曰:‘會么?’官人曰:‘不會。’師曰:‘棹撥清波,金鱗罕遇。’師有偈曰: ‘三十年來坐釣臺,鉤頭往往得黃能。金鱗不遇空勞力,收取絲輪歸去來。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三十年來海上游,水清魚現不吞鉤。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功程得便休。有一魚兮偉莫裁,混融包納信奇哉。能變化,吐風雷,不線何曾釣得來。別人只看采芙蓉,香氣長粘繞指風。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問我生涯只是船,子孫各自賭機緣。不由地,不由天,除卻蓑衣無可傳。”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亦載此偈,《古今禪藻集》卷七載此偈,名為《船居寓意》。元好問·《論詩絕句》(其二十二)曾加以引用:“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黃庭堅的這首《訴衷情》是根據船子和尚的四句偈子增益而成,以禪僧偈詩入詞,稍作改易,隱括詩意,即成別調。詞人描繪出一派空靈淡遠、虛融清靜的意境,令人徹悟言外:在萬頃澄澈的粼粼碧波下,月明星稀,水波不興,只有一葉扁舟,載著一位漁翁在臨淵沽釣。釣絲敲擊水面,一動萬隨,引起陣陣漣漪。畫面中,動中有靜,靜中寓動。有人卻襯托出無人。游魚沉淪水底,疑情不斷,拒不吞釣,遲遲不肯入彀。而釣魚人志在得魚又不在魚,值此兩相執迷之際,忽見朗月灑照清江,一片青山在目,萬籟俱寂,令人心隨境杳,超然物外。一時間,如葉剪花明,云凈月出,魚脫釣絲而倏逝,漁翁船載明月遠飏而去,兩相度脫,不營物務,心清如洗,陶然忘機,各自隨緣而化。不禁使人憶起柳宗元《漁翁》中“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的意境。這詞中的漁翁不恰恰是作者的影子么?全詞至此收束,讀之令人有靈府澄澈之感。在寫法上情因景造,樂情自遣的情致隱然可見。全詞出入于老釋之間,而寫來不入理障,不落言筌,筆意俱化,純任天倪,理趣與情韻妙合無垠,天趣旁流,深契禪理,墨希而韻長。清劉熙載《藝概·詩概》說: “唐詩以情韻氣格勝,宋蘇黃以意勝。”從這首典型的文人禪理詩中可以得到一定的反映,這種禪味禪趣,正如宋代何汶《竹坡詩話》里所說: “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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