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送參寥師》原文與賞析
蘇 軾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
劍頭惟一吷,焦穀無新穎。
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
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
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
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
頗怪浮屠人,視身如邱井。
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
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
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
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此詩寫于元豐元年 (1078) 秋出守徐州時,一向被視為宋人“以禪喻詩”的代表作。參寥大師原名道潛,《咸淳臨安志》謂之“本姓何,於潛浮溪村人。幼不茹葷,以童子誦《法華經》為比丘,于內外典無所不窺。” 參寥能詩文,與蘇軾、秦觀等交誼甚篤,著有《參寥子》十二卷。元豐元年九月初,道潛從余杭來徐州探訪蘇軾,蘇軾贊其“詩句清絕,可與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義,見之令人蕭然”(見《與文與可書》)。一個月后道潛告別蘇軾而去,蘇軾遂寫此詩贈給他。全詩可分三節: “上人”以下八句為第一節,寫參寥作為僧人和詩人有矛盾; “退之” 以下為第二節,將張旭的筆騁不平和高閑的寄寓淡泊對照,說明禪藝不統一;“細思”以下為第三節,以禪喻詩,說明“詩法不相妨”。
第一節“上人”四句,先讓參寥以僧人身份亮相,意謂既入佛門自應萬念俱滅,心灰意冷,但求“苦空”,猶如吹劍首之不求聞達,又似種焦谷之不爭穎秀。佛家譽內有德智外有勝行之人為“上人”,《摩訶般若經》:“若一心行阿耨菩提,心不散亂,是名上人。”這里指參寥。“苦空”乃佛教基本教義之一,《俱舍論》卷二六:“苦圣諦有四相:一非常,二苦,三空,四非我。”《大乘義章》卷三:“逼惱名苦,苦法遷流,說為無常。苦非我所,故名為空;苦非我體,名為無我。”實乃以人生為苦,俗世皆空。“劍頭”句用《莊子·則陽》為典故:“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曰:“劍首,謂劍環頭小孔也;吷,吷然如風過。”吹劍首只發出一絲微音,不如吹簫管悅耳動聽,此句照應“灰冷”。“焦谷”出自《維摩詰所說經·觀眾生品第七》:“色如焦谷芽。”焦芽敗種不能育新苗,此句喻“學苦空”。接下來“胡為”四句反詰設問,又令參寥以詩人身份出場。頗怪他追隨文人墨客,與“吾輩”競逐文彩之華美,竟寫出珠璣玉屑般的新詩,語言也清俊敏銳。“蔚炳”出自《易·革》:“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大人虎變,其文炳也。”這里借喻參寥詩的瑰麗,呼應下文韓愈論書。“玉屑”乃玉之碎末,食玉餐英,雅人高致,形容參寥詩的超凡脫俗。按詩與禪異趣殊途,原有矛盾。《華嚴經·十通品》第二八:“能于一切離文字法中,生出文字,與法與義,隨順無違,雖有言說,而無所著。”參寥未造此境界,實是犯綺語戒,在文字海中漂沒。后來東坡貶居黃州,參寥不遠千里往訪,留住期年;東坡貶居嶺海,參寥又欲轉海相從,力戒乃止。但仍受黨禍牽連,被逼還俗。其高風亮節令人敬畏,然亦說明他未能“百念灰冷”。誠如蘇軾《參寥子贊》所云:“身寒而道富;辯于文而訥于口;外尫柔而中健武;與人無競而好刺朋友之過;枯形灰心而喜為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此予所謂參寥子有不可曉者五也。”身為禪僧又“不能忘情”的矛盾心態,在參寥與蘇軾的初期交游中便顯現出來了,蘇軾對他學通佛典仍蘊風情騷怨,隱然有贊許之意。
“退之”以下第二節,據韓愈論草書以作波瀾,翻迭有力。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云:“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意謂張旭禪心未定,故書跡能工,此即蘇詩所謂“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韓愈上文接著說:“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蘇詩反用其意曰:“頗怪浮屠人,視身如邱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其中“視身”句套用《維摩詰所說經·方便品第二》:“是身如邱井,為老所逼。”喻身心衰老,與“豪猛”相對。清人王文誥評曰:“以上一節專重論人,而以草書比詩作過脈。意謂作詩亦當如旭,而其技始進;若高閑者,實無以發其豪猛也。用此一揚而翻落本意,疾若風雨。” (見《蘇詩編注集成》卷十七)韓愈既以浮屠淡泊治心之學比勘草書法,東坡則進一步欲從書法中挖掘寫詩之道,故而針對韓愈的禪學、書藝捍格不入之說,用“細思乃不然”五字,過渡到全詩第三節。
蘇軾認為真心巧智“非幻影”,正面提出頗具特色的文藝理論:“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詩中“幻影”用《金剛般若波羅密經·應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靜故了群動”即僧肇《物不遷論》所云:“必求靜于諸動,故雖動而常靜。”只有靜思息慮以絕煩惱,才能“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引自蘇軾《上曾丞相書》) 此說暗合于唐人權德輿 《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州序》: “上人心冥空無,而跡寄文字,故語甚夷易,如不出常境,而諸生思慮,終不可至。……故睹其容而覽其詞者,知其心不待境靜而靜。……靜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萬慮洗然,則向之境物又其稊稗也。”(引自 《全唐文》卷四九三)蘇軾所謂 “空故納萬境”,實因 《維摩經 ·弟子品》有云: “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佛教認為事物萬象各自有因有緣,其本身不具常住個性,亦非獨立存在的實體,唯“空”可包納一切境界,萬千景象。此說明襲于劉禹錫《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詩引:“梵言沙門,猶華言去欲也;能離欲則方寸地虛,虛而萬象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詞,詞妙而深者,必依于聲律。故自近古而降,釋者以詩聞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 由慧而潛詞,故粹然以麗。信禪林之葩萼,而戒河之珠璣耳。”(見《全唐詩》卷三五七)“閱世走人間”強調從豐富的閱歷即社會實踐中獲取文學之源,此乃詩人必經之路。“觀身臥云嶺”要求排除煩惱,凈心自省,以納萬境,此乃僧人必修之課。這兩句從主觀與客觀兩方面論證了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換言之,參禪亦可助詩興。接下來用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的妙喻,將淡泊空靜歸結為 “至味”。詩人在 《書黃子思詩集后》 中亦伸明此意:“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 ‘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 (《見《蘇軾文集》卷六七)全詩結束語點明主旨: “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王文誥作如是解:“謂詩不礙禪,而必如旭之喜怒不平以發之,即不若高閑之善學也,故云 ‘此語當更請’ 也。”
紀昀評曰: “查慎行云: ‘公與潛以詩友善,譽潛以詩,潛止一詩僧耳。尋出空靜二字,便有主腦,便是結穴處。’ 余謂潛本僧,而公之詩友,若專言詩則不見僧,專言僧則不見詩,故禪與詩并而為一,演成妙諦,結處 ‘詩法不相妨’ 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專拈 ‘空靜’ 也。” (見 《紀評蘇詩》卷一七) 蘇軾有 “每逢佳處輒參禪” 的名言; 其友人李之儀則云: “說禪作詩,本無差別。”(見《與李去言》)又云: “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見 《兼江祥瑛上人能詩又能書為賦一首》) 南宋大詩人陸游 《贈王伯長主簿》云: “學詩大略似參禪。”宋人以禪喻詩,蔚然成風,嚴羽 《滄浪詩話》 別開生面,直欲通禪于詩,至為分別宗乘。然而正如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所說,《送參寥師》一篇“早已為之點出光明”。在中國古典詩歌理論發展史上,本篇確有不容忽視的地位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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