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鄉村與城市的談話
賈諾佐: 我怎么對你說呢,列奧那多?鄉村有益于健康,便利于居住,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最適宜不過的了,你很難用三言兩語表盡鄉村的諸般好處。難怪有人說,鄉村是名副其實的好人兒和正派的莊稼人的造物。
你不必像在別的地方那樣為債務人或代理人的弄虛作假、陰謀詭計而時刻提心吊膽,這里杜絕了在暗處進行的見不得人的勾當,杜絕了任何會使人難以捉摸和猝不及防的事體;你不會遭遇爭吵和其他令人煩惱、痛苦的麻煩。
還要補充說,你可以落戶鄉村,好生養息,照料你的家庭,做你該做的事體,在綠蔭下快快活活地談論奶牛、織布、葡萄、種子,這里沒有喧囂、交際或城市居民時常碰到的憤怒、猜疑、恐懼、詛咒、斗毆、不義等種種談論起來令人厭惡、回憶起來叫人可怕的現象。你將會受到所有的人誠摯而愉快的款待。每個人將奉獻出他以為有益于文化的一切。當你在栽培和播種的時候出現了差錯,每個人都會向你伸出援助的手,給你指點。當你從事耕作和經營土地的時候,任何嫉妒、仇恨、惡意都將消失。
列奧納多: 你們在鄉村安享清新、純凈的空氣,過著心曠神怡、快活自在的日子。呈現于你們眼前的是秀麗無比的景色,枝葉茂盛的山岡、青翠可愛的平原,還有在樹叢和草地間忽兒奔騰、忽兒消失的晶瑩的泉水。
賈諾佐: 是的,我的上帝,鄉村真是名副其實的天堂。最可貴的是,在鄉村,你盡可擺脫城市、宮廷和市場特有的紛亂和騷動。你在鄉村可以不受任何侵擾,看不見盜竊、犯罪和那么多的卑鄙行為。在城市里,這些邪惡始終在你的眼前狂舞,在你的耳邊營營嗡嗡,時時像可怕而又憤怒的野獸發出嘶鳴和咆哮。生活在鄉村,享受難能可貴的幸福,那是多么美好啊!
列奧那多: 這么說來,同城市生活相比較,你更稱贊鄉村的生活?
賈諾佐: 對于我來說,鄉村生活意味著摒棄邪惡,較少的憂郁,節儉的開支,更多的健康,最大的樂趣。是的,這確確實實是美妙絕倫的,我的孩子,我贊美鄉村。
列奧那多: 那么,你是否以為應當在鄉村撫育你的孩子呢?
賈諾佐: 倘若讓我的孩子們從小只和好人兒打交道,那我自然樂意讓他們在鄉村長大,可好人兒畢竟是為數不多的,所以我們做父親的理所當然地希望我們的孩子有能力識別那些邪惡之徒和他們的種種騙局,不受他們的影響。誰個若是不懂得風笛吹奏的聲音,便無法很好地辨認這樂器的優劣;誰個若是不會辨認邪惡,便不能很好地識別作惡者。我們所持的態度,正像一名希望成為擊劍手的人應當遵循的原則: 首先要學會揮劍進攻,如此才能諳熟劍術,懂得及時地躲閃別人長劍的鋒芒,不致遭受傷害。既然人群中免不了有作惡者存在,我覺得莫如讓孩子們在城市里長大,以致他們獲取識別那里比比皆是的邪惡和作惡者的能力。
列奧那多: 不過,賈諾佐,孩子們在城市里也可以學習文明,掌握技藝,他們目睹種種令人厭惡的現象,異常清楚地體驗到,聲譽是何等美好,名位是何等高尚,榮光是何等神圣,他們將被人贊美,出人頭地,成為能人,受人尊敬,這是多么甜蜜。這諸種美妙的事物或許在鄉村,在叢林和田野是尋覓不到的。
賈諾佐: 我的列奧那多,按照方才我們說的這番道理,我倒也有點猶豫了,究竟是城市還是鄉村更適宜于培養青年人。事情總是這樣,每一件事都自有它的好處。城市是政府的所在地,城市會帶來榮譽,這些都賦予人們以巨大的幻想,而在鄉村則可尋求寧靜、心靈的安逸、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健壯的體魄。我不妨對你直說,我倘使擁有一座像我對你敘述的那樣的鄉村住宅,我就寧愿把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那里度過,讓我的家庭過上豐富多彩而心神愉悅的生活。
(呂同六 譯)
【賞析】
城市?抑或鄉村?自從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了“城市”這種生活方式以后,這個問題就一直縈繞在許許多多人的頭腦之中。當人們希望自身的價值得以實現繼而被社會所認可時,城市就是才華得以施展的最好舞臺;當人們厭倦了與名譽、地位、財富相伴隨而來的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錯綜復雜的煩惱和痛苦時,鄉村又成了可供休憩、躲避麻煩的理想的避風港灣。
作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多才多藝、涉獵廣泛的著名作家、畫家、雕塑家兼數學家的阿爾貝蒂也無例外地思考過這個問題。《論家庭》是他頗具代表性的倫理著作,全書采用對話錄的形式,以飽蘸感情的筆墨倡導人們應當追求智育和體育的全面發展,充分體現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想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本書所節選的《論家庭》中的一個片段《關于鄉村與城市的談話》,運用了文藝復興時期盛行的對話體這種文體形式,通過列奧納多和賈諾佐二人的一問一答,自然順暢地、一步一步地逐漸觸及并深入問題的本質。
文章一開始先由賈諾佐提出話題:“鄉村有益于健康,便利于居住,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最適宜不過的了”,并列舉了鄉村生活的諸多好處,如可以躲避城市的喧囂、沒完沒了的交際應酬、令人厭惡的猜忌和憤恨等等,此外還可以好生養息,照料自己的家庭,輕松快活地過平凡的日子。列奧納多顯然同意他的觀點,還補充了鄉村空氣清新、景色秀美等鄉村生活的其他若干好處。
但如果文章只停留在二人相互認同、同樣都認為鄉村生活完美無憾的較為淺顯的層面上的話,顯然就沒有將其寫作出來的必要了,于是在“鄉村生活如此美妙”的基礎上,作者阿爾貝蒂便讓列奧那多發問:“那么,你是否認為應當在鄉村撫育你的孩子呢?”出乎讀者意料的是,一直口口聲聲宣稱鄉村生活充滿樂趣和妙處的賈諾佐先生這時卻猶豫了:“倘若讓我的孩子們從小只和好人兒打交道,那我自然樂意讓他們在鄉村長大,可好人兒畢竟是為數不多的……既然人群中免不了有作惡者存在,我覺得莫如讓孩子們在城市里長大,以致他們獲取識別那里比比皆是的邪惡和作惡者的能力。”而列奧那多又從積極的角度補充說明了城市生活的好處,孩子們可以學習文明,掌握技藝,展示自我,享受到出人頭地的甜美滋味,而這在鄉村是絕對無法體會得到的。
在這樣你來我往的問答中,作者阿爾貝蒂實際上巧妙地將讀者引入了一個更加深刻的問題: 人應該如何面對這個好人與壞人混雜并存的世界?他們應該盡量和好人在一起,不去面對世界上的罪惡,還是應該正視這個世界,學會正確對待這個世界上的惡呢?其實,這是一個古今中外亙古不變的問題,而且不僅僅是青年人的問題。在中國,我們古人就有入世和出世、在廟堂和在山林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選擇。出世,在山林,可以遠離世間的惡,獲得個人內心的寧靜;入世,在廟堂,可以有所作為,卻難免要面對世界上的惡。在這兩者之間,恐怕永遠也不會有一個此是彼非的唯一正確答案。
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作者阿爾貝蒂也是。作為文藝復興早期的人文主義思想家,阿爾貝蒂強調并主張,人應該為享受人生的幸福而選擇自己喜歡的健康并充滿樂趣的生活方式,人應該為聲望和榮譽而追求財富。
阿爾貝蒂的這些思想主張在今天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對處于距今600多年前的深受神權思想浸潤的中世紀來說,這無疑是用以觀照人的生存狀態為核心的帶有顯著世俗主義特點的人本主義思想來向傳統的神權思想和宗教勢力進行大膽挑戰。這種挑戰,也為文藝復興運動的進一步深入發展提供了強勁的思想武器。
(石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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