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古德諾河[1]不遠的西爾克堡森林里面,有一個土丘從地面上凸出來了,看上去就像一個球,人們把它叫作“背脊”。在這塊高地下再往西走一點有一間小小的農舍,它的四周全是貧瘠的土地,在那些稀疏的燕麥和小麥中間,隱隱地出現了沙子。
如今,許多年已經過去了。住在這里的人們耕種著他們的田地,還養了三頭羊、一頭豬和兩頭公牛。簡單說來,若是他們滿足于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他們的食物足夠過活了。確實,他們還可以省下錢去買兩匹馬。然而,就像附近的其他農人一樣,他們說,“馬兒把自己吃光了”。他們生產多少,就吃掉多少。
夏天時,耶布·演斯在他的那塊地里忙活,冬天他則成了一個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還有一個年輕的助手,這個人知道怎樣把木鞋做得結實、輕巧和漂亮。他們能夠雕出木鞋和勺子,這些東西都能賺錢,所以人們并沒有把耶布·演斯這一家人叫作窮人。
七歲的小依卜是這家的獨生子,他常常坐在旁邊,一邊看別人削木頭,一邊削著自己的木頭。有一天,他刻好了兩塊木頭,看上去就像一雙小木鞋。他說要把它們送給小克麗斯玎,那是一個船夫的小女兒,長得十分秀氣嬌嫩,就像一位紳士的孩子。當然,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樣子,那么誰都不會以為她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個孩子。她的父親住在那里,他的妻子已經過世了。他主要用他的大船裝運柴火來滿足生活所需,有時把柴火從森林里運到西爾克堡的鱔魚堰,有時也從這里運到較遠的蘭得爾斯。沒有人可以照料比依卜只小一歲的克麗斯玎,因此這個孩子總是跟他一起在船里、荒地上,或是伏牛花灌木叢里玩耍。當他要到像蘭得爾斯那么遠的地方去的時候,小小的克麗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麗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飯,一起掘土,非常要好。有一天,他們竟然大膽地跑到了“背脊”上,走進一個樹林里去了。他們甚至還在那里找到了幾個沙錐鳥蛋,這可真是了不起。
依卜從來沒去過塞歇得,他也從來沒有乘船在古德諾沿岸的小湖上航行過。不過現在他就要經歷這些事了:克麗斯玎的父親邀請他去,還要帶他一起到家里去過夜。
第二天一早,這兩個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著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的助手撐著船,船順著水在河上航行,穿過那些平時似乎被樹木和蘆葦封鎖住了的湖泊,走得很快。即使許多老樹在水面上垂下低低的枝條,他們依然可以找到空隙劃過去。許多老棟樹把光裸的枝丫垂下,就好像卷起了袖子,把節節疤疤的光手臂露出來似的。許多老赤楊樹被水流沖擊著,樹根緊緊抓住河底,看起來就像是長滿了樹木的小島。睡蓮在河中搖晃著,這真是一趟可愛的旅行!最后他們來到了鱔角堰,水從這里的水閘里沖了出去。
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麗斯玎看的東西呢!
那個時候,這里還沒有什么工廠,也沒有什么城鎮,只有一個老農莊,里面也沒有養太多的家畜,水沖出閘口的聲音和野鴨的叫聲,就是這里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標記。木柴卸下來以后,克麗斯玎的父親買了滿滿一籃鱔魚和一只殺好的小豬。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籃子里,放在了船尾上,然后便逆流而上往回走,不過他們遇到了順風。每當船帆張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有兩匹馬在拖著船似的。
他們來到一個樹林邊,距離那個助手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路。助手領著克麗斯玎的父親往岸上走去,同時叮囑孩子們不要胡鬧,當心出亂子。不過這兩個孩子并沒有聽話,他們想要看看籃子里裝著的鱔魚和那只小豬,于是兩人便把那只小豬拖了出來抱在懷里。就在他們搶著要抱它的時候,卻失手將小豬掉進了水里去。于是這只小豬就順流而下,漂向了遠處,這真是可怕啊。
依卜跳到岸上,在岸上飛奔了一段路,小克麗斯玎跟在他后面跑。“帶著我一起呀!”她喊著。不一會兒,他們就跑進了一個樹林里。這時他們既看不到船,也看不到河。他們又向前跑了一段路,克麗斯玎摔倒在地上,開始哭起來,依卜上前把她扶起來。
“跟我走吧!”他說,“屋子就在那里。”然而屋子并沒有在那里。他們毫無目的地走著,在枯葉上走著,在地上那些干枯的枝子上走著,他們的小腳踩在枝子上,發出碎裂的聲音。這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尖銳的叫聲,他們停下來靜聽,于是便聽到了一只蒼蠅的尖叫聲。這真是個難聽的聲音,他們非常害怕。不過在這濃密的樹林中,他們發現周圍長滿了可愛的越橘,數量還真不少。這實在太吸引人了,他們不由得停下來,吃了許多的越橘,嘴唇和臉都被染青了。這時他們又聽到了一個尖叫聲。
“那只豬丟了,我們要挨打的!”克麗斯玎說。
“我們回家去吧!”依卜說,“家就在這個樹林里。”
于是他們繼續向前走,來到了一條大路上,只不過這條路并不通往家中。夜幕降臨了,他們開始感到害怕。有角的貓頭鷹發出怪叫聲,其他鳥兒的聲音混在里面,把周圍的寂靜打破了。最后他們停在了一個灌木林邊,克麗斯玎開始哭起來,依卜也跟著哭起來,他們哭累了之后,就倒在干葉子上睡著了。
當這兩個孩子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得很高了。他們感到有些冷,不過已經有太陽光射進了旁邊那個小山上的樹林里,他們可以去那里暖和一下。依卜以為從那里就可以看到爸爸的屋子,但實際上他們離得非常遠,相隔了整個樹林。
他們朝著小山頂上爬去,來到一個斜坡上,旁邊是一個清亮透明的湖。魚兒在湖里成群地游,太陽光把它們照得閃閃發亮。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在他們的旁邊有一個大灌木林,上面結滿了榛子,甚至還有七扎成串的榛子。他們把榛子摘下來敲碎,將里面細嫩的、剛剛長成形的核仁挖了出來。
這時,另一件驚人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高大的老女人從這個叢林中走了出來,她有著棕色的面孔、烏黑的頭發,還發著光,白眼珠閃亮,就像是非洲摩爾人的白眼珠一樣。她背著一捆東西,手上還拿著一根有許多疙瘩的棍子,這是一個吉卜賽人。兩個孩子無法聽懂她講的話,她從衣袋里掏出三顆榛子,告訴他們,這些榛子里面藏著最美麗可愛的東西,因為它們是希望之果。
依卜望著她,她看上去那么和善,于是他鼓起勇氣,問她能不能把這些果子送給他。女人答應了,然后又從樹上摘下一些,裝了整整一袋。
依卜和克麗斯玎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希望之果。
“這些榛果里有沒有一輛馬拉的車子?”依卜問。
“有,有一輛金馬拉的金車子。”女人回答說。
“那么請把這果子給我吧!”小克麗斯玎說。
依卜把果子遞給小克里斯玎,女人替她把果子包在圍巾里面。
“果子里面有沒有像克麗斯玎那樣美麗的小圍巾?”依卜問。
“有,里面有十塊圍巾,”女人回答說,“還有美麗的衣服、襪子和帽子。”
“那么這只果子我也要。”小克麗斯玎說。
于是依卜把第二個果子也給了她。第三個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的東西。
“你留下這個吧!”克麗斯玎說,“它看上去也很可愛。”
“它里面有什么呢?”依卜問。
“你所喜歡的最好的東西。”吉卜賽女人說。
依卜緊緊地握著果子。女人答應把他們送到回家的正確的路上去,現在他們往前走著,但恰恰走的是和回家相反的方向。我們可不能說她想要拐走這兩個孩子。在荒無人煙的山路上,他們遇到了守山人克林,克林認得依卜,于是在他的幫助下,依卜和克麗斯玎終于回到家里了。家里的人正在為他們擔心,他們最終得到了寬恕,雖然他們應該結結實實地被揍一頓才對,因為他們不但把那只小豬掉到水里了,還悄悄溜走了。
克麗斯玎回到了荒地上的家里,依卜依舊住在樹林邊的農莊里。到了晚上,他把那個果子從衣袋里取出來,因為里面藏著“最好的東西”。他小心地把它放在門和門框中間,使勁地擠了一下,果子被軋碎了。可是里面根本沒有果仁,只有一堆像是鼻煙或黑色沃土那樣的東西,這就是平時我們所說的被蟲蛀了的果子。
“這就對了,和我所想的差不多,”依卜說,“這么小的果子里怎么可能裝得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呢?克麗斯玎也不會在她的兩個果子里找到美麗的衣服或金車子!”
冬天到來了,新年也開始了。
幾年過去了,如今依卜要受堅信禮了,但他住的地方卻離牧師很遠。有一天,那個船夫來看依卜的爸爸和媽媽,告訴他們說,克麗斯玎就要去幫人做活了,說她真是幸運,能找到一個非常好的主人家。想想看吧!她即將前往西部赫爾寧縣,幫一個有錢的旅店老板做事。她先幫助女主人照料旅店,如果她的工作做得足夠好,那么在受堅信禮的時候,主人就可以把她留下來。
于是依卜和克麗斯玎就互相道別了,大家都把他們叫作是一對情人。分開的時候,她把那兩顆保存的果子拿給他看,這是他們當時在樹林里迷路的時候,他送給她的。她還告訴他說,小時候他親手雕成送給她的那雙木鞋,她仍然保存在衣箱里,之后他們就分開了。
依卜受了堅信禮,但他仍然住在母親的屋子里,因為他已經是一個能干的木鞋匠了,夏天來到的時候,他還可以同時照顧田里的工作。他的母親無法找到別人來做這些事情,因為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偶爾從路過的送信人或捉鱔魚的人口中,他能聽到一些關于克麗斯玎的消息:她在那個富有的店老板家里生活得很好。她受過堅信禮之后,曾經給她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同時問候了依卜和他的母親,信里還說起她從她的主人那里得到了六件襯衫和一件新衣。這真是個好消息。
第二年春天,在一個溫暖的日子里,依卜和老母親聽到一陣敲門聲,門外正是那個船夫和克麗斯玎。她是利用到德姆來回一次的機會前來拜訪的,并要在這里玩一整天。她長得很漂亮,就像一位小姐一樣。她穿著恰到好處的美麗衣服,非常適合她的身材。她非常大方地站在他的前面,依卜卻仍穿著平時的工作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衷心地感到快樂,只不過他無法講出話來。克麗斯玎倒是一點也不感到拘束,她不停地說著話,還直截了當地在依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真的認不出我了嗎?”她問。然而只有他們兩人在屋子里的時候,他依然只握著她的手站著。他只能說出這幾句話:“你真像一位小姐!我卻是如此粗笨。我是那么想念你,克麗斯玎!那么想念過去的日子啊!”
他們手牽著手走到那個山脊上,朝著古德諾河、塞歇得和長滿了石南屬植物的兩岸眺望。依卜仍舊一句話也不說,當他們即將要分開的時候,他打心底覺得克麗斯玎應該成為他的妻子。確實,兩人從小就被人稱為是一對情人。他覺得他們就好像真的訂過婚一樣,雖然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這事情。
這時,他們只剩下幾小時可以在一起了,因為克麗斯玎要到德姆去,這樣才能在第二天清早搭車子回到西部去。她的父親和依卜一直把她送到德姆,那是一個十分晴朗的月夜。當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依卜仍然握著克麗斯玎的手不愿松開。他的眼睛閃著光,但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最后,他終于說出了心底的話:“克麗斯玎,如果你沒有變得像現在這么闊氣,”他說著,“如果你能住進我母親家里,成為我的妻子,那么我們兩人在將來就會結為夫婦了。不過我們還可以再等一些日子!”
“沒錯,我們再等一等吧,依卜!”說完,她握了握他的手,親吻了他的嘴唇。“我相信你,依卜,”克麗斯玎說,“我想我也喜歡你,但是我需要時間想一下!”
于是他們再次分開了。依卜告訴船夫說,他和克麗斯玎是那么要好,就像是訂過婚一樣。船夫說,這是自己一直希望的結果。船夫和依卜一起回到家中,這天晚上船夫和這個年輕人同床共枕,他們已經不再討論關于訂婚的事情了。
一年過去了,依卜和克麗斯玎通了兩封信。他們在簽名的前面,總是寫著這么幾個字:“永遠忠誠,至死不渝!”
有一天,船夫來看依卜,順便轉達克麗斯玎的問候。然而他接著要說的話,卻十分猶豫,那些話的內容基本上就是:克麗斯玎一切都好,如今她長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許多人愛她,并對她展開了追求。主人的少爺曾在家里住過一段時間,他本來在哥本哈根一個很大的機關里工作,他非常喜歡克麗斯玎,而她也對他產生了感情,他的父母并沒有表示不同意。但克麗斯玎的心里卻覺得十分愧疚,因為依卜是那么愛她,所以如今她決定,要放棄這樣的幸運。船夫是這樣說的。
依卜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的臉色卻變得像白布一樣慘白。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慢慢開口說道:“克麗斯玎不應該放棄她的幸運!”
“那么請你給她寫幾句話吧!”船夫說。
依卜開始給克麗斯玎寫信,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無法把自己的話語連成句子。他不斷地涂涂改改,然后干脆把整張紙撕掉了。不過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終于把信寫好了,并準備送給克麗斯玎。
全文是這樣的:
你寫給你父親的信我讀過了。我從信中知道你一切都好,而且還會變得更好。克麗斯玎,請你仔細地想一想,如果你嫁給我,讓我做你的丈夫,你未來將會過什么樣的日子。我實在是太寒磣了,所以請不要為我和我的處境擔憂,你要為你自己的利益考慮。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諾言約束,如果你曾在心里對我許下諾言,那么我愿意為你解除這個負擔。但愿世上一切快樂都屬于你,克麗斯玎,上帝將會安慰我的心!
你永遠忠實的朋友依卜
這封信就這樣寄了出去,克麗斯玎也收到了。
十一月的時候,荒地上的那個教堂公布了她的結婚訊息,新郎所在的哥本哈根的教堂也同時發布出來了。于是她跟著她的女主人一起到哥本哈根去,因為新郎在那里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他無法回到遙遠的尤蘭來。克麗斯玎在途中會經過一個叫芬德爾的小鎮,她的父親在這里等候著她。因為這是離他最近的一個地點,他們在這里互相告別。
有人曾提起過這件事,但是依卜并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他的老母親說他這些日子好像滿懷心事的樣子。的確,他心事重重,他再次想起小時候從一個吉卜賽女人那兒得到了三顆榛子,他把其中兩顆送給了克麗斯玎,那叫作希望之果。克麗斯玎的那兩顆果子,有一顆藏有金車子和馬,另一顆藏著最漂亮的衣服,現在都成了現實!如今她在哥本哈根,擁有一切華貴的東西。她所擁有的那個預言已經實現了!
依卜的那顆果子里只有一撮黑土,那個吉卜賽女人曾經說過,這是他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沒錯,現在看也成為事實了!黑土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不過現在他明白了那個女人的意思:他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在黑土里,在墳墓的深處。
許多年過去了,雖然年頭并不是太長,但依卜卻覺得很長。
那對年老的旅店主人先后都去世了,他們所擁有的全部財產都歸他們的兒子所有了。沒錯,現在克麗斯玎完全可以擁有金車子和許多漂亮的衣服。
之后的兩年內,克麗斯玎沒再寫信回去。她父親接到的她的最后一封信,信的內容并不是那么幸福快樂。可憐的克麗斯玎!她和她的丈夫都不懂得如何節約使用這筆財富。它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它并沒有帶來幸福,因為他們自己不懂得抓住幸福。
石楠花開了又謝。雪花在塞歇得荒地和山脊上飄了好幾次,依卜住在山脊下一塊風吹不到的地方。
春天的陽光十分明媚,一天,當依卜正在犁地的時候,犁忽然刮過了一塊類似燧石的東西。這時,土里冒出一堆像刨花一樣的黑東西。依卜把它撿起來仔細看了看,發現這是一塊金屬。那塊被犁頭劃開的地方,正閃出耀眼的光來。原來,這是異教徒時代所留下的一個大臂釧。他發現了一座古墓,還有那里面的財寶。依卜把他所發現的東西拿給牧師看,牧師便把它的價值告訴了他,之后他找到當地的法官,法官又把這個發現報告給哥本哈根的當局,同時勸他親自送去。
“你在土里找到了最好的東西!”法官說。
“最好的東西!”依卜想,“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是在土里找到的!如果說這就是最好的東西的話,那么那個吉卜賽女人對我所作的預言兌現了!”
于是,依卜從奧湖斯[2]乘船到哥本哈根去。他以前只渡過古德諾河,所以這次旅行對于他說來,就像是橫渡了一次大洋。
他到了哥本哈根。
他所發現的那些金子所值的價錢,當局全部付給他了。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來自塞歇得荒地上樹林中的依卜,現在可以在這熱鬧的大首都散步了。
一天,在他要跟船長一起回到奧湖斯去以前,他在街上迷了路。他所走的方向,跟他要去的地方完全相反。他走過克尼伯爾橋,最后來到克利斯仙哈文的郊區。他的確是往西走,但卻沒有走到他要去的地方。這里一個人也沒有,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很小的女孩子從一間破爛的屋子里走了出來。依卜走上前,向這個孩子打聽他所要去的那條街。她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著大哭起來。他想問她為什么難過,但他聽不懂她所說的話。他們來到一個路燈下面,燈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他感到十分奇怪,因為這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克麗斯玎,跟他所記得的她兒時的模樣完全一樣。
他和小姑娘一起走進了那個破爛的屋子里,爬上一段狹窄破爛的樓梯,來到頂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這里的空氣是那么渾濁悶人,沒有一絲燈光,一陣嘆息和急促的呼吸聲從一個角落里傳了出來。依卜劃了一根火柴,看到這個孩子的媽媽躺在一張破爛的床上。
“有什么需要我幫忙嗎?”依卜問,“小姑娘把我帶到這里來,不過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有沒有什么鄰居或朋友需要我去找來的嗎?”
接著,他把這個生病的女人的頭扶起來。
原來竟是在塞歇得荒地上長大的克麗斯玎!
在尤蘭的家鄉,多年來并沒有人提起過她的名字,大家都怕攪亂了依卜的平靜的心情。關于她的一些傳聞確實也不太好。事實的真相是:她的丈夫自從繼承了父母的那筆財產以后,就變得自高自大,開始胡作非為。他放棄了穩定的工作,到外國去旅行了半年。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負債累累,但他卻依然過著奢侈的生活。就像古話所說的,車子一步一步傾斜,最終完全翻掉了。他那些逢場作戲的酒肉朋友都說他活該如此,因為他完全像一個瘋子一樣生活。一天早晨,人們在皇家花園的河里發現了他的尸體。
死神的手如今已經放在了克麗斯玎的頭上。她在幸福中所盼望的,但卻是在愁苦中出生的最小的那個孩子,生下來不到幾個星期就進入了墳墓。現在輪到了克麗斯玎本人了,她病得十分嚴重,卻沒有人照料。她躺在這樣一個破爛的房間里,若是她還住在塞歇得荒地上,那么她還可以忍受得了這種貧困,但她現在卻感到十分痛苦,因為她已經習慣過富裕的生活了。現在跟她一塊兒受苦的,是她最大的孩子,就是那個領著依卜進來的小姑娘。
“我恐怕就要死了,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她嘆了一口氣,“她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呢?”別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來。
依卜又劃著了一根火柴,然后點著一根小蠟燭頭,這個破爛的房間被照亮了。
依卜看了看這個小女孩,又想起了克麗斯玎年輕時候的模樣。他覺得,即便是為了克麗斯玎,他也應該愛這個孩子,雖然他并不認識她。那個垂死的女人凝望著他,眼睛越睜越大。莫非她認出了他嗎?他不知道,他也沒有聽見她說什么話。
在古德諾河旁的樹林里,距離塞歇得荒地并不遠,空氣十分陰沉,石楠花已經謝了。狂暴的西風把樹林里的黃葉吹到了河里,吹到荒地上。如今在荒地上的茅屋里,住著陌生的人。但是在那個山脊下,許多大樹的下邊,有一個避風的處所,那是一個小小的農莊。它被重新粉刷和油漆了一遍,屋子里的爐子里燒著泥炭。屋子里現在充滿了陽光,那是從小孩子的眼睛里所發出的陽光。笑語聲就像春天里云雀的歌聲,從孩子粉嫩的嘴唇上流露出來。她坐在依卜的膝上,如今他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母親,因為她的父母就像是一個夢一樣,全都消逝了。依卜坐在干凈漂亮的房子里,他現在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是這個小女孩的母親卻躺在哥本哈根的窮人公墓里。
人們說,依卜的箱子底下藏著從黑土里獲得的金子,并且他還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克麗斯玎。
【注釋】
[1]古德諾(Gudena)河是丹麥最長的一條河,全長300多里。
[2]奧湖斯(Aarhus)是丹麥的第二個大城市。從這兒到哥本哈根,要坐八個鐘頭的海船。這對于丹麥人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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