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秦觀《淮海居士長短句》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晏幾道《小山樂府》
這三闋同是表達迫促低沉情調,秦作尤為低抑悲苦。除韻位關系外,它那四個五言句子全用“平平平仄平”,平聲字在一句中占了五分之四,就更顯得情調的低沉,好像杜甫《石壕吏》中“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的凄音,和李白《菩薩蠻》的結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是異曲同工的。
再看仄韻短調的韻位安排,在原則上是否相同。全闋隔句押韻,每句落腳字平仄互用,從整個音節看來是比較諧婉的,例如《生查子》:
墜雨已辭云,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弦語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晏幾道《小山樂府》
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雨。雙櫓本無情,鴉軋如人語。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何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
——賀鑄《東山樂府》
由于每個句子上下相當的地位都用的仄聲,就不免雜著一些拗怒的氣氛。所以運用這個調子,除了改上下闋首句為“平平仄仄平”較為和婉外,還是適宜表達婉曲哀怨的感情而帶有幾分激切意味的。如《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這一個是襯字)不負相思意。
——李之儀《姑溪詞》
關于句中平仄和整個韻位安排,兩個曲調是一致的。上下闋前兩句皆連協,入后上隔兩句、下隔一句才協,前急后徐,化短嘆為長吁,別是一種情調。又如《天仙子》:
此外,有如《青門引》: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張先《張子野詞》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張先《張子野詞》你看,這前后闋中,除中間夾了一個七言平收句略為舒展語氣,恍如長嘆一聲外,不都是句句押韻,到末了愈轉愈急嗎?兩個三言對句,拖上一個七言單句,不也是顯示傷春傷別,情急調苦的最好范例嗎?又如《歸田樂》:
試把花期數,便早有感春情緒。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謝,春且長住,只恐花飛又春去。
花開還不語。問此意年年,春還會否?絳唇青鬢,漸少花前語。對花又記得,舊曾游處,門外垂楊未飄絮。
——晏幾道《小山詞》
這上半闋只第四、五句隔句一協,下半闋則除最末兩句連協外,皆隔句協韻,但只第二句平收,語氣略為和婉,余并仄聲收腳,不是又在諧婉中夾有掩映低徊、回腸蕩氣的情調嗎?
一般說來,句句協韻的,也就是韻位過密的,例宜表達激切緊促的思想感情,隔句協韻,也就是韻位均調的,例宜表達低徊掩抑的凄婉情調;后者尤以選用上去聲韻部最為適合。我們再看《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馮延巳《陽春集》
全闋句句押韻,一句一換一個意思,步步逼緊,不是充分活襯出一個傷春少婦的迫切心情來了嗎?
至于一曲之中,平仄韻遞換,一般跟著感情的起伏變化為推移。有上下闋四換韻,兩句一換,平仄遞轉的,就是在“轆轤交往”的調聲原則上發展而來。例如溫庭筠《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花間集》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稼軒長短句·書江西造口壁》
這一曲調的韻位安排,雖然在整體上看來,相當勻稱,但兩句一轉,句句押韻,便表現為繁音促節,先短嘆而后長吁。雖然也可用它來表達沉雄豪邁的壯音,而疾徐緩急間的波瀾起伏,基調上還是一致的。
和《菩薩蠻》的韻位安排大體相近的還有《虞美人》,也是平仄互換,兩句一轉: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唯有游絲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葉夢得《石林詞》
又有上下闋平仄韻互換,前緊促而后轉舒徐的,當以《清平樂》為最好的范例: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李后主詞》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辛棄疾《獨宿博山王氏庵》,見《稼軒長短句》
上半闋全用仄協,句句押韻,顯示情調緊張;下半闋轉平,第三句并改仄收,隔句一協,就顯得音節和緩,轉作曼聲,有纏綿不盡之致,是短調中最為美聽的。
還有全闋句句押韻,例用平韻,而于換頭處插入兩個仄聲短韻,借以加強激越凄怨氣氛的,例如《烏夜啼》(又名《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后主詞》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朱敦儒《樵歌》
都在換頭處添上兩個仄韻,把語氣一振,增強激動的心情,最末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九言長句長引一聲,也使讀者為之凄婉欲絕。
又有全曲韻位安排顯得異常勻稱,但在上下闋的結句換上一個同部仄聲韻的,也有加強氣氛的作用,例如《西江月》:
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臨分少佇已倀倀,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
——賀鑄《賀方回詞》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遣興》,見《稼軒長短句》
長調的韻位安排,由于篇幅愈長,須得鋪張排比,有利于開合變化的格局,那韻位疏密對表情的關系,就更顯得重要,也更復雜得多。一般說來,凡是屬于音節諧婉的調子,大多數是隔句一協或三句一協,而三句成一片段的格局,又多是用一個單句,一個對句組成。如第三講所舉《滿庭芳》中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是前對后單,《木蘭花慢》中的“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和第四講所舉《八聲甘州》中的“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也是如此。不過在對句之上加了一個去聲領字,每句收尾除《八聲甘州》連用兩仄較為拗峭外,余皆平仄遞收;再和整篇的兩句一協統一起來,就顯得奇偶相生,饒有夷猶婉轉的姿態。如果遇到須押仄韻的長調也是三句成一片段,再安上一個韻位,如第四講所舉《水龍吟》中的“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一協,而且每句都用仄收,就顯得格外勁挺,無復婉曲情致。接著“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也是三句一協,因為第一句用了平收,也就略為和婉。接著“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和下半闋的結尾“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雖然前者四句一協,后者三句一協,句法上也有些變化,但每句都用仄收,就構成整體的清壯拗峭的格局,宜于表達豪爽激動的感情。
還有的開端連協,接著隔句一協,仿佛五、七言近體詩押韻方式,它的音節是異常和婉的。例如《風入松》: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吳文英《夢窗詞集》
這音節是何等的輕柔婉轉,極掩抑低徊之致,是最適宜于表達和婉情調的。再看南宋初期俞國寶描寫西湖春色,也是用的這個調子: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取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宋詞三百首》
像這夷猶淡沲的音節態度,是和風光旖旎的湖上春游恰恰相稱的。
和《風入松》這個調子的聲容態度有些相近而特顯纏綿凄抑情調的,有如《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白石道人歌曲》
這上下闋都有三句成一片段處,對聲韻上的處理,是和《滿庭芳》《木蘭花慢》《八聲甘州》等調相同的。但整體的句法變化較多,特別顯得悲涼掩抑。兩結三用平收,更顯得凄咽低沉,哀怨無端,充分表露作者的沒落心情,只是“無可奈何”的哀音而已。
和《揚州慢》的低沉音節有些相近的,例如《高陽臺》: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張炎《西湖春感》,見《山中白云詞》
這個長調的韻位安排是合于和婉法則的。但在上下闋的中間和結尾都連用平收,就更顯出低沉情調,只適合表現哀怨心情。
還有《憶舊游》的聲韻安排,也和《揚州慢》《高陽臺》大體相像。例如周邦彥所寫: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花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曉,兩地魂銷。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眼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清真集》
像這類掩抑低沉的情調,是適宜于曼聲低唱的。它的韻位安排基本上是取得諧婉的。這上半闋的第二、三句,下半闋的第三、四句和結尾兩句,都連用平收,是音節低沉的關鍵所在。幸而最末用了一個“平平去入平去平”的拗句,把它略為振起,便顯得有些生意,不致凄婉欲絕了。
至于韻位相隔太遠,如《沁園春》上下闋都有四句成一片段,句末收音有諧有拗,構成一種莊嚴整肅氣象,是最適宜于鋪張排比,顯示雍容博大器宇的。除在第四講中已經舉了辛棄疾和劉克莊各一首示范外,再拈辛作《再到期思卜筑》一首,加以分析:
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投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發歸耕。
——《稼軒長短句》
這個長調一開始就連用三個平收的句子,三句成一片段,顯得情調有些低沉??墒墙又诌B用三個仄收的句子,四句成一片段,再在承轉處用一個仄聲字,領下四個整整齊齊的兩聯對句,就好像帶來行列整肅的兩隊人馬,飛奔上陣,和上面表示出來的前鋒隊伍互相呼應,軍容陡頓振作起來。接著兩偶一單,三句成一片段,又化整肅為靈巧。續作陣勢變化,前單后偶,也是三句成一片段,顯示雍容不迫的氣度,是適宜于豪放派作家馳騁筆力的。過片連協兩句,顯示格局恢張,也使情調驟見緊湊;下面全同上闋,構成整體的壯闊氣象。沒有宏偉開朗的才略襟抱,是很難運用得恰到好處的。
還有韻位相隔過遠,要靠善于換氣才能掌握它的音節態度,用來表達纏綿委婉而又緊張迫促的心情,也就是運用“潛氣內轉”的手法來處理這個特種聲韻組織,是要用暗勁的。例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淮海居士長短句》
這上半闋開端以三字短句起韻,接著兩句一協,于諧婉中見緊湊,有人推為“神來之筆”,其實是善于掌握這個曲調的聲情關系。接著用一個去聲“念”字緊束上文,提領下面兩個六言對句和一個四言單句,成一片段。因為末了兩句連用平收,驟轉低沉,就把末句作成“去平去平”的拗句,使它振起。過片亦緊接一韻,又用兩個六言對句,收尾平仄遞用,顯得和婉中有緊促。接著用“怎奈向”和“那堪”等五個虛字作為轉筋換氣的關紐,插上一個六言單句,兩個四言對句,兩個六言對句,一共五句才安上一個韻位,表示情緒的越來越緊,恨不得把千言萬語一氣吐出。但這緊湊的節奏,非得換氣,否則是唱不下去的,所以這五個虛字也就表示著可使作者便于把握這“潛氣內轉”的手法。接著一個三言短句,緊跟一個“平平去平去平”的特殊句式,連協兩韻,藉作收束,使一點癡情驟然驚醒,情景雙融,聲辭諧會。這藝術手法是值得我們深入體味的。
該用仄韻的長調,一般也多是以隔句押韻或三句一協為準則的。例如《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赤壁懷古》,見《東坡樂府》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銀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書東流村壁》,見《稼軒長短句》
這個長調的音節是激越高亢的。它的句讀安排一般以辛作為標準。它之所以聲情激壯,一由整體句腳,只上下闋兩個四言偶句,一個五言單句,構成一個片段,用了一句平收外,其余全用仄收,就自然顯示音節的拗怒。二由所用韻腳,一般選用短促的入聲韻部,可使感情盡量發泄,不帶含蓄意味。但從整體的韻位安排上來看,是相當勻稱的,因此能夠取得拗怒與和諧的矛盾的統一,適宜表達激壯慷慨的豪邁感情。它那調名的由來,就是有取于唐明皇時女高音歌唱家念奴足夠壓倒一切噪音的高調。據王灼說:“念奴每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今大石調《念奴嬌》,世以為天寶間所制曲。”(《碧雞漫志》卷五)這就說明這個長調的聲韻安排,是要符合曲調中的高亢音響的。
又如一般豪放派作家所共愛使用的《賀新郎》:
綠樹聽。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啵蜌w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別茂嘉十二弟》,見《稼軒長短句》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跡。
少年自負凌云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
——劉克莊《九日》,見《后村別調》
這一長調的韻位安排,除上下闋第四韻的單句為全篇筋節,連協兩韻,較為緊促外,余并隔句一協,是合乎諧婉法則的。但全闋無一句不用仄收,而且用的韻部又屬短促的入聲,因而構成拗怒多于和婉的激越情調。比起《念奴嬌》來,此調更適合抒寫英雄豪杰激昂奮厲的思想感情。雖然這兩個長調在宋人已多改用上去聲韻部,一樣也適于表達清壯情調,但會略轉沉郁一路,和《摸魚兒》差相仿佛。
關于《摸魚兒》的音節,是屬于“吞咽式”的,已在第三講中提到過。它所以適宜表達哽咽情調,除了句法上的參差變化安排得很恰當外,它的主要關鍵,還在上下闋的腰腹,以一個三言短句、一個上三下七的長句和一個四言偶句組成,而且句句協韻,就格外顯出一種低徊掩抑、欲吞還吐的特殊情調。例如辛詞上闋“春且??!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和下闋“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等句,就是這個長調的筋節所在。在連協三韻后,跟著把韻位轉入疏闊,變為三句一協,便感千回百折,到此傾瀉不下,勉為含蓄,構成整體的幽咽情調,是夠使作者和讀者回腸蕩氣的。
像這一類型的“近”詞,適宜表達抑塞磊落的幽咽情調的,莫過于《祝英臺近》: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勸、流鶯聲???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晚春》,見《稼軒長短句》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蓮步。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處。
晝閑度,因甚天也慳春,輕陰便成雨?綠暗長亭,歸夢趁風絮。有情花影闌干,鶯聲門徑,解留我、霎時凝佇。
——吳文英《春日客龜溪,游廢園》,見《夢窗詞集》
這一“近”詞的聲韻組織,無論在句度長短和韻位安排上,都是煞費經營,極盡奇偶相生、低徊掩抑能事的。上下闋都用上了三個平收的句子,和仄收的句子互相參錯,構成剛柔相濟的聲容之美。而在某些句子中的平仄安排,略作拗怒,有如“煙柳暗南浦”“十日九風雨”“才簪又重數”“哽咽夢中語”等,都作“平仄仄平仄”或“仄仄仄平仄”,在每個句子的中心顯示激情,接著換上一個諧婉的四言和六言平句,緊跟情緒的發展,由隔句一協轉入三句一協,使在低徊欲絕的情景中,更作千回百折、回腸蕩氣的怨抑凄調,是最值得深入體味的。
談到宋代深通音律的作家,如柳永、周邦彥、姜夔等所創作或愛選用的慢曲長調,它的韻位變化跟著外境轉換和感情起伏為推移,那就更為復雜得多了。茲更舉例略加說明如下。
1.《長亭怨慢》: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白石道人歌曲》
2.《六丑》: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敧側。漂流處、莫趁潮汐??謹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薔薇謝后作》,見《清真集》
3.《夜半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樂章集》
《長亭怨慢》是姜夔的自度曲,所謂“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律”的。它的音節態度,于清勁中見峭折,亦復搖曳生姿?!读蟆肥侵馨顝﹦撟鞯姆刚{。據周密記邦彥自稱:“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引《浩然齋雅談》)它的整個音節之美,顯示于韻位的疏密遞變和句式的奇偶相生,欲斷還連,千回百折,而又一氣貫注,搖筋轉骨,極諸變態,其藝術性的絕特,也是清真創調中所罕見的?!兑拱霕贰穫鳛樘迫伺f曲。據段安節《樂府雜錄》稱:“明皇自潞州入平內難,半夜斬長樂門關,領兵入宮剪逆人,后撰此曲。”(《碧雞漫志》卷四引)由此說來,這該是一套武舞曲,所以象征開合變化的陣容,而又于一氣驅使的格局中,備見激壯蒼涼、縱橫排奡的雄杰姿勢。雖然柳永用來抒寫羈旅行役之感,而偉岸奇麗的格局,還是可從音節態度上想象得之的。這是說明在文學語言中多用對偶,也是合乎規律的。他又提出四種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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