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意云月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野情多放曠,長伴白云閑。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寒山詩)
寒山這首詩以“自樂平生道”開頭,表明其主題與唐代禪宗山居樂道歌相似,表現的是“放曠”“無心”的生活態度,禮贊在深山老林中所過的一種與世無爭的自由生活。同時代的南岳懶瓚和尚《樂道歌》如是說:“山云當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何憂?”道吾和尚《樂道歌》也如是說:“樂道山僧縱性多,天回地轉任從他。閑臥孤峰無伴侶,獨唱無生一曲歌。”
(均見《景德傳燈錄》卷三十)其歌中不僅云幕月鉤、藤蘿石枕、孤峰獨坐的生活場景類似寒山,而且“無慮”“縱性”的山情野趣,也與寒山詩中的“放曠”“無心”如出一轍。這是盛中唐以來南宗禪隨緣自在、無所掛礙、適性而為的精神在山居詩中的體現。
這首詩頗有意味的是“長伴白云閑”一句。眾所周知,自古以來白云就是人們在大自然中最常見的現象之一,它的物理性質千百年來本沒有什么變化。可是,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白云的自然性質卻被不同時期的詩人們賦予不同的情感意義。日本學者小山環樹在其《風與云》一文中,分析了浮云、流云、孤云與中古時期感傷文學的關系,并指出上古與中古詩人們在“云”里寄托的情感方面的差異
(《風與云——中國詩文論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
。中國學者葛兆光《禪意的“云”:唐詩中的一個語詞分析》一文認為,中唐以前,“云”的意象多帶有飄泊無定、孤寂彷徨的悲涼色彩,這是文人尤其是漢魏文人感嘆自身命運的內心寫照。而自中唐始,由于受佛教及禪宗的影響,人們的觀物方式發生了變化,“云”由外在的自然物象轉化為悠然自在的禪意象征,自此而與心靈融為一體
(《文學遺產》1990年第3期)
。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
“長伴白云閑”就可以說是“感傷的云”變為“禪意的云”的典型例句。在《寒山詩》中,類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如“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可重是寒山,白云常自閑”,“寒巖人不到,白云常叆叇”,“自在白云閑,從來非買山”,“下望山青際,談玄有白云”,“白云高岫閑,青嶂孤猿嘯”,“寒山唯白云,寂寂絕埃塵”等。分析這些句子,我們可發現,寒山詩中的白云大致含兩種禪意:一是“閑”,悠然自在,無拘無束;二是“寂”,超世累,絕埃塵。前者契合寒山隨緣任運、無心自在的生活態度,后者則是寒山追求的萬機俱泯、隔絕塵緣的寂滅境界。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這些“禪意的云”并非像葛兆光所說,自此而與心靈“融為一體”,因為,作為悠閑自在的禪意象征的“云”,它只是禪僧閑適的伴侶和禪境的營造者,仍然是禪僧的心外之“物”,被觀照的對象。在寒山這首詩中,真正與心靈融為一體的是結句“圓月上寒山”。“圓月”,即“禪意的月”這才是寒山在石床夜坐時覺悟到的禪心。這首詩的尾聯,讓人想起寒山的另外三首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澄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眾星羅列夜明深,巖點孤燈月未沉。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寒山頂上月輪孤,照見晴空一物無。可貴天然無價寶,埋在五陰溺身軀。”第一首心與月尚是比喻關系,第二首便直接用月代替心,第三首更將埋藏于“五陰”(即色、受、想、行、識)之中、沉溺于身軀之中的心,視為與晴空孤月一樣的天然無價寶。圓月喻禪心,一是取其圓滿圓成之意,二是取皎潔無瑕之意,三是取其虛空透明之意。
所以我們說,在寒山詩的象征系統里,白云乃是取其飄逸自在的悠閑形態,象征禪心之“用”;圓月才象征“無相妙慧照無相境”的禪心之“體”。就這首詩而言,其樂道的過程也由“放曠”“無心”的山情野趣,最終達到心月同圓的禪悟之境。
云忙僧閑
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昨夜云隨風雨去,回頭方羨老僧閑。(釋志芝《山居》詩,《古今禪藻集》卷十二)
唐代禪僧的修行,往往離律寺而別居,即所謂“孤峰頂上,盤結草庵”。比如希遷禪師就是在衡山南寺東邊的石臺上結草庵,人稱“石頭和尚”。這一結庵別居的傳統,直到后世有獨立的禪院出現,仍然被保留下來,所以在宋代及以后各朝的禪林里,仍可看到不少“把茅蓋頭”的“庵主”。
禪僧結茅庵在孤峰,往往與白云為伴,這是山居最常見的環境。甚至有和尚稱自己的家風為“一塢白云,三間茅屋”
(《景德傳燈錄》卷二一《杭州廣嚴咸澤禪師》)
。因此“茅屋”和“白云”是表現山居生活最具典型性的意象。我們知道,自中唐以后,“白云”就由漂泊無定的情感寄托轉變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禪意象征,僧人的四處游方參學,也被稱為“云游”。特別是“閑”這一特質,已成為“白云”的固定標簽,也成為僧人和白云之間同構的形態——“云影悟身閑”
(皎然《奉酬顏使君真卿見過》)。
然而,宋代志芝禪師這首詩,完全顛覆了“云閑”的傳統觀念。這首詩由三個彼此互相關聯的意象構成:茅屋、老僧、白云。四句詩寫出屋、僧、云三者的關系。白云環繞草屋,老僧住在屋中。詩人戲謔地聲稱,老僧和云是屋中的共同居住者。但是,詩中擬人化的云不再悠閑,它會隨風而奔波,被雨所召喚,等它完成降雨的任務而回歸山頭時,才發現原來真正悠閑的是茅屋中的老僧。在這里,“云”成了為外物所支配而忙碌的角色,“閑云”變成了“忙云”。在佛教看來,為物所轉是迷失本性的表現。正如《楞嚴經》卷二所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于本心,為物所轉。故于是中,觀大觀小,若能轉物,則同如來。”與老僧同住一屋的“云”顯然迷失了自性,從而為外界風雨所支配。所以“回頭方羨老僧閑”,實際上是從“云”的角度寫出僧人不為物轉的淡定與自如。
從閑適與忙碌的角度特意將云與僧進行比較,這是志芝禪師有感于世人和僧人普遍以“云”象征閑適的思維習慣,有意識對此進行翻案。人言白云無心閑適,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其飄逸無定乃因為迷己為物,缺乏自性。而老僧之所以比云更閑,乃在于堅守在茅屋中,不為風雨所動。也就是說,老僧能獲得真正的“閑”,是因為他始終沒有離開千峰頂上的那間茅屋,在風雨之夜,他與茅屋一樣超然物外,不為外境所動。
當“云”與僧人無心任運的精神相合時,它可以具有悠閑自在的禪意。然而,當僧人立足于自身圓滿具足的心性之時,“云”的性質就開始改變,成了僧人閑適心性的陪襯,甚至反襯。在這首詩中,動態的云在靜態的茅屋與老僧面前喪失了它的自由和悠閑,這意味著,真正的心靈自由不在于隨波逐流的無心任運,而在于不受外境所惑,堅守本心自性。只有做到不為外物所轉,才能像如來一樣自在“轉物”,觀大觀小,觀風觀雨,成為超越世界的真正自由人。
庵含法界
團團一個尖頭屋,外面誰知里面寬。世界大千都著了,尚余閑地放蒲團。(釋清珙《山居詩》,《福源石屋珙禪師語錄》卷下)
草庵茅屋,既是僧人遮風避雨的居室,也是僧人參禪修道的場所,同時也是僧人不為外境所動的內在自足心性的象征。盡管早在中唐時期,石頭和尚在《草庵歌》中就稱自己的“庵雖小,含法界”,但是晚唐五代禪僧似乎并未關注這一點。直到南宋,大慧宗杲禪師才討論到這個話題,他為蔡知縣的“小庵”作偈:“此庵非小亦非大,堪笑石頭空捏怪。不知法界即此庵,強謂此庵含法界。”
(《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十一)
改造了石頭和尚的說法。“小庵含法界”的觀念到元明時代的禪林山居詩里才真正普遍流行。元代石屋清珙禪師這首《山居詩》,可看作宣揚石頭和尚觀念的代表作。
此詩的語言拙樸淺易,看上去無非就是描寫自己所居草庵的空間大小。“尖頭屋”,是禪僧用來代指草庵的常用詞。然而,如果我們細細品味,就會發現詩中實際上還暗含另一重隱喻。這個外窄里寬的屋子,既可容納“世界大千”,同時也可擺放小小蒲團。“世界大千”就是所謂“法界”,指整個宇宙現象界,宇宙萬有一切事物;而“蒲團”則是僧人坐禪之處,也可看作安置一念凈心之處。這就意味著,茅屋既包容了宇宙,也包容了自我凈心。詩的首句也可證實我們的演繹,禪師描寫的茅屋形象——“團團一個尖頭屋”,一方面是對草庵的準確刻畫,“團團”意為圓,古稱“草圓屋為庵”;另一方面又儼然隱喻禪僧的赤心——“肉團心”或“赤肉團”。臨濟義玄禪師說:“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也就是說,“團團”句其實是雙關語,暗示了草庵與禪心的異質同構。
無論如何,草庵“外面”的物理空間之窄小與其“里面”所含心理空間之寬大,形成一個極為鮮明的對照。六祖慧能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
(《六祖大師法寶壇經》)
所以,清珙禪師所謂“世界大千都著了”,與其說是寫“尖頭屋”的容納體積,不如說是寫“赤肉團”的周遍含容;與其說是描寫“吾屋即是宇宙”,不如說是表現“宇宙即是吾心”。到這里,老僧再也用不著與來去無心的白云比誰更“閑”,只是這封閉自足的草庵便足以使其心靈與廣大世界自由交融,至于其中放置蒲團的“閑地”更顯示出此“里面”自足空間的悠閑自在。所謂草庵,由此而成為真正的“禪意的屋”。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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