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對自然之聲的傾聽與欣賞
陶淵明的音樂藝術(shù)修養(yǎng)還表現(xiàn)在他對自然之聲的敏感和興趣。陶淵明的文學世界是一個音聲繚繞的世界。置身于他的文學世界之中,我們首先聽到的是鳥的鳴唱。鳥是大自然的歌唱家,鳥的歌聲,正如同詩人的吟唱?!短諟Y明集》卷八《與子儼等疏》: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
在蓊郁的繁蔭中,棲止的鳥類經(jīng)常發(fā)生改變,對這種改變,詩人因鳥聲的變化而得以發(fā)現(xiàn)。謝靈運《登池上樓》詩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正可以為陶淵明的話語作注腳。又如:
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陶淵明集》卷二《游斜川》)
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同上,卷三《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
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同上,《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同上,卷四,《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在詩人的筆下,鳥是富于感情與靈性的藝術(shù)形象。它們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短諟Y明集》卷一《歸鳥》詩中描寫了鳥的翩飛形象和情感世界,刻畫入微,精彩傳神。全詩四章,分別描寫了鳥的去林、鳥的見林、鳥的歸林和鳥的宿林,從清晨到黃昏,鳥的生活被描畫得繪聲繪色,鳥的形象是詩人自我的寫照,正如袁行霈的精彩論析:“一章,遠飛思歸。二章,歸路所感。三章,喜歸舊林。四章,歸后所感。全用比體,多有寓意。如‘矰繳奚功’,比喻政局險惡;‘戢羽寒條’比喻安貧守賤;‘宿則森標’比喻立身清高。處處寫鳥,處處自喻?!弊顒尤说氖恰短諟Y明集》卷第四《擬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詩人以擬人的藝術(shù)手法描寫了一對翩翩的春燕返回舊居時的對話,親切、靜謐,娓娓動聽,仿佛春宵的情語,又似夏夜的和風。陶淵明本人對燕子確實要多幾分偏愛,在詩中他還喜歡以“燕”“雁”對舉:
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陶淵明集》卷二《九日閑居》)
哀蟬無歸響,燕雁鳴云霄。(同上,卷三《己酉歲九月九日》)
“燕”和“雁”都是候鳥,它們的遷徙牽動著詩人的心靈,詩人對它們給予了特別的關(guān)注,因為鳥的遷徙,正如同詩人的漂泊:
鳴雁乘風飛,去去當何極?念彼窮居士,如何不嘆息!(《陶淵明集》卷四《聯(lián)句》)
對詩人來說,鳥的鳴叫,如同友人的聲音: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陶淵明集》卷一《停云》)
鳥的應答,如同詩人的酬唱;而鳥的返巢,又如同詩人的還家:
晨鳥暮來還,懸車斂余輝。(《陶淵明集》卷二《于王撫軍座送客》)
厲厲氣遂嚴,紛紛飛鳥還。(同上,《歲暮和張常侍》)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同上,《飲酒》二十首其七)
鳥是自由的象征: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陶淵明集》卷二《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同上,卷三《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
鳥是往來天地、溝通人神的使者:
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朝為王母使,暮歸三危山。(《陶淵明集》卷四《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五)
所以,對失群之鳥,詩人是充滿同情的: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二十首其四)
可見在陶淵明的筆下,鳥是一個高度人格化的藝術(shù)形象,鳥的翩飛與騰越,不斷地激發(fā)著詩人的靈感和想象,也深深地寄托著詩人的情志、情操和理想。
在陶詩的世界里,還有更多的自然之聲,如寧靜的鄉(xiāng)村里的雞鳴與犬吠: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陶淵明集》卷第一《歸園田居》六首其一)
寂寂荒山里的猿啼:
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陶淵明集》卷三《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深秋時節(jié)的寒風與落葉: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陶淵明集》卷第四《雜詩》十二首其七)
清淺澗水的汩汩流淌: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歸園田居》其五)
浩蕩長江的滾滾波濤:
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陶淵明集》卷第三《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其二)
甚至在銀裝素裹的冬日,詩人還試圖捕捉漫天飛雪紛然飄落的聲響: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凄凄歲暮風,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陶淵明集》卷三《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大雪無痕,落地無聲,然而詩人仍然以音樂家的耳朵諦聽著雪的聲音,仿佛進入了老子那“大音希聲”(參見下文的討論)的哲學勝境。
醉心自然之聲的人,自然厭惡車馬的喧鬧;然而對車馬的喧鬧能夠充耳不聞,永遠保持心靈世界的寧靜,卻是一種高度深淳的精神修養(yǎng),所以陶淵明說:“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對這四句詩,我們可以借用錢鐘書的妙語加以解讀:“聚合了大自然的萬千喉舌,抵不上兩個人同時說話的喧嘩……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溶為一片的。風聲濤聲之于寂靜,正如風之于空氣,濤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澎o并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寂靜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使道德家聽見了良心的微語,使詩人們聽見了暮色移動的潛息或青草萌芽的幽響。你愈聽得見喧鬧,你愈聽不清聲音。”自然之聲屬于天籟,天籟的交響顯示了自然的寂靜;而車馬的喧鬧,則屬于人籟,人籟是對寂靜的破壞。陶淵明的脫俗之處在于:他雖處于人境之中卻聽不到人籟的嘈雜,而是以音樂家的賞音妙耳準確地捕捉到了種種美好、動聽的自然之聲,并且以繪聲繪色的詩筆加以描繪。自然之聲作為陶淵明的審美對象,正如卡爾·馬克思所說,是詩人的“本質(zhì)力量之一的確證”,“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都只是由于相應的對象的存在,由于存在著人化了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的。”因此,就本質(zhì)而言,陶淵明筆下的自然之聲來自“人化了的自然界”,乃是詩人的審美襟懷和哲學思考的藝術(shù)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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