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安 【本書體例】
【原文】:
思美人兮,擥弟而竚眙(1)。媒絕路阻兮(2),言不可結而詒(3)。蹇蹇之煩冤兮(4),陷滯而不發(5)。申旦以舒中情兮(6),志沈菀而莫達(7)。愿寄言于浮云兮(8),遇豐隆而不將(9)。因歸鳥而致辭兮(10),羌迅高而難當(11)。
高辛之靈盛兮(12),遭玄鳥而致詒(13)。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14)。獨歷年而離愍兮(15),羌馮心猶未化(16)。寧隱閔而壽考兮(17),何變易之可為(18)?知前轍之不遂兮(19),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20),蹇獨懷此異路(21)。勒騏驥而更駕兮(22),造父為我操之(23)。遷逡次而勿驅兮(24),聊假日以須時(25)。指嶓冢之西隈兮(26),與纁黃以為期(27)。
開春發歲兮(28),白日出之悠悠。吾將蕩志而愉樂兮(29),遵江夏以娛憂(30)。擥大薄之芳茝兮(31),搴長洲之宿莽(32)。惜吾不及古人兮(33),吾誰與玩此芳草(34)?解萹薄與雜菜兮(35)備以為交佩(36)。佩繽紛以繚轉兮(37),遂萎絕而離異(38)。吾且儃徊以娛憂兮(39),觀南人之變態(40)。竊快在中心兮(41),揚厥恁而不竢(42)。芳與澤其雜糅兮(43),羌芳華自中出(44)。紛郁郁其遠蒸兮(45),滿內而外揚(46)。情與質信可保兮(47),羌居蔽而聞章(48)。
令薛荔以為理兮(49),憚舉趾而緣木(50)。因芙蓉而為媒兮(51),憚蹇裳而濡足(52)。登高吾不說兮(53),入下吾不能(54)。固朕形之不服兮(55),然容與而狐疑(56)。廣遂前畫兮(57)未改此度也。命則處幽吾將罷兮(58),愿及白日之未暮也(59)。獨煢煢而南行兮(60),思彭咸之故也’(61)。
【鑒賞】:
現代的研究者多懷疑本篇非屈原所作,然而理由卻并不很充分,還缺乏說服力,所以我們這里仍然把它看作屈原的作品。
關于本篇的題旨,宋代洪興祖認為:“此章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達,然反觀初志,不可變易,益自修飭,死而后已也。”(《楚辭補注》)這大致上是不錯的。可見屈原這里所思的“美人”是指的“其君”,而這正是詩人所慣用的“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王逸《離騷序》)的比興寄托手法。那么問題是這里的“其君”究竟是指楚懷王還是楚頃襄王呢?這就牽涉到本篇的精心寫作年代問題。對此前人也有許多爭論:有人認為是懷王時屈原居漢北時所作(如林云銘、蔣驥、方晞原等);也有人認為是頃襄王時屈原被放江南時所作(王逸、王邦采、游國恩等)。這個問題比較復雜,似乎不易確定,不過我們大致是同意前一種看法。我們從文中的語氣看,覺得“其君”更可能是指懷王。因為屈原早年曾一度見知于懷王,雖然后來遭讒被疏,但他對懷王還一直抱有希望,也就是司馬遷所說的,屈原“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記·屈原列傳》)所以在這篇中,屈原一再感嘆沒有“良媒”把自己的“中情”傳達給“美人”,表達的也正是這樣的一種感情,這種雖痛心疾首卻仍依戀不舍的心情,正是當時屈原對懷王所應有的。
全詩可分為四大段。
第一段寫自己思君不得的悲哀。首四句即用了“靈修美人以媲于君”的比興手法,抒發了自己對“美人”(國君)的殷切思慕的情感,然而由于“媒絕路阻”,自己的衷情卻無由傳達。這里詩人以男女關系喻君臣關系,顯得情真意切,如怨如慕。接下來的四句就是抒寫詩人自傷思君深情而苦不能達所引起的幽怨沉郁的心情。再下來的四句中詩人把天國與人間、神話與現實融為一體,用比喻象征的手法表現了自己良媒難求,思君不得的悲哀。詩人把自己與“美人”的不能遇合,歸因于缺乏良媒,所謂“豐隆(云神)”不愿“寄言”,“歸鳥”不肯“致辭”都是隱喻小人蔽賢。這里詩人沒有明責君王,就正是表現了他那種“冀幸君之一悟”的期盼心情。
這一段的意思與《抽思》中的“道卓遠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路遠處幽,又遠行媒兮”等語的意思大致相當。
第二段則是詩人的自述心志。可以分為兩層。前十二句為第一層,寫自己的忠貞之情雖然不為君知,但卻不愿“變節從俗”而改變初志。這就使得詩人的滿腔憤懣之情無由抒發。雖然詩人要堅守志節就不得不付出遭受禍患的代價,但他也決心隱忍到死而決不改變自己的道路。這里突出地表現了詩人的堅定信念和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的峻潔人格。后六句為第二層,詩人仍用神話象征的手法,表現了“冀幸君之一悟”的內心希望。
第三段主要表現的是詩人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詩人以采集香草比喻自己的修身立德,說明他對楚王還沒有完全絕望,還希望自己有重新被用的機會;另一方面詩人又以芳草的無人欣賞比喻自己的懷才不遇,不由得感嘆自己不能遇到古代的賢明君主。為了排遣內心深處的悲哀,詩人不得不強打精神來“蕩志”、“愉樂”、“遵江夏以娛憂”。然而本想私下尋樂,丟開憤懣,但在實際上卻辦不到,反而更引起內心的不安。所以詩人只能感嘆自己的生不逢辰:“惜吾不及古人”。詩人對遠古理想政治的追慕,實際上也就是對現實黑暗政治的批判。這一段的最后六句,詩人以芳香的花兒不會被污穢所掩蓋,而終能卓然自見,芳香外溢,來比喻自己以清白的君子品格處于現實的污濁環境之中而不為所染,終能保持住自己的清白。最后以“居蔽聞章”作結,即是對自己的安慰,也是對自己的激勵。
最后一段,詩人先是以比喻象征的手法說明自己因不愿茍合取容,所以就不能找到通君側的“媒”、“理”,同時也說明了詩人的不愿隨順世俗,同流合污,也實在是出于自己的本性所然。最后六句,他透露了自己仍想有所作為的希望,然而這種希望畢竟渺茫,所以詩人不得不以“思彭咸”作結。
讀完全詩,我們把它和《九章》中的另一篇《抽思》做一比較就不難發現,二者在思想內容上有著較為密切的聯系,大約這兩首詩是詩人在同一時期的創作。如果說詩人寫《抽思》是為了“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或如蔣驥所說是“前欲陳辭以遺美人,終以無媒而憂誰告”(《山帶閣注楚辭》),那么用這話來概括《思美人》的內容,也是大致可以的。不過有所不同的是,在《抽思》中詩人是要盡情地傾吐“憂思”而憂思難解,顯得思緒更為復雜,心情更為沉重,痛苦更為深切,所以心中的“憂思”如骨骾在喉,不吐不快。而《思美人》雖也是要“申旦以舒中情”,但比起《抽思》來,則顯得情緒不那么激動,詞意也就不那么迫切。也許《抽思》寫作在先,當時詩人初遭疏棄,情緒還比較激動,而寫《思美人》時已經過了一段時日,詩人的情緒已逐漸地穩定了下來。當然,詩人內心的痛苦也并未能真正排解,所以詩人盡管在詩中描繪出了許多動人的畫面來“蕩志”、“娛憂”,但矛盾痛苦的心情還是貫串著整部作品,只不過是把內心的痛苦掩藏在心靈的更深處罷了。
另外,《抽思》和《思美人》雖然都是詩人抒情表志的詩作,但采用的藝術手法卻大不相同。《抽思》主要用的是賦的手法,是直接抒情;而《思美人》則大量地采用了比興象征的手法。當然,這也是僅就其大概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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