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林庚
在藝術上有一種魔力,它把你帶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里,那仿佛一根魔杖在你面前輕輕一敲,這一敲便是一個啟示,于是你了解了生命的連系,了解了宇宙的神秘,這仿佛都是一種幻覺。然而你因此心靈就聰明了些,感覺就敏銳了些,這在若有若無之間便是一切世界上所可以說明的意義。這無憑的認識,我們從什么地方知道它的來源呢?
宇宙仿佛是一些語言,人們的語言不過是最花巧的一種。然而怎樣能夠借著這一切無形有形的語言,說出那宇宙原來的意思,我們才驚醒于我們沉迷的長久。《楚辭》里普遍的精神不在究竟說了些什么,而在說的時候是用了什么樣的語言,這在藝術上所以是一個新的階段。《九歌》中的“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越人歌》中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不是如出一轍嗎?這憑空而來的語言,前人說是“興也”,然而這里卻絕不止是一個興。“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人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它們之間實在說著那更多的語言,這便是有形與無形的語言的合一。《楚辭》里這一類的句子像“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日月忽其不掩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本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都獲得完美的表現,它們之間在一種輕微的關系上彈出沉重的調子。我們說它是兩件事時,它實在是一件事;我們說它是一件事時,它又似乎是兩件事。這樣它們在離合之間,便是一切連系的所在。他們似乎本不相關,偏偏在這里有了更深的關系,這無憑的認識我們說是偶然嗎?《青溪小姑歌》:“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豈不又成為它的解釋?《山鬼》說:“風颯颯兮木蕭蕭。”日暮風吹,豈無山木,而山之與木,木之與枝,枝之與葉,同枝連理,正是不用多說,我們因此感覺到宇宙間每一件事物都有了生命。它們之間都有了無言的情思,只有人是頑冥不靈的,還要等待這精巧的語言方才覺得。
湘夫人是在水上,她說:“沅有芷兮澧有蘭。”《越人歌》也在水上,她卻說:“山有木兮木有枝。”然則究竟說的是什么,豈不沒有什么關系?關系則在那語言的安排上。然而“山有木兮木有枝”的安排,卻使我們覺得更為清遠明快。“沅有芷”與“澧有蘭”是平行的說法,它的重復使得語言成為一個停滯,“山有木”與“木有枝”是兩層的說法,它是進一步的,語言乃在一種進行的愉快上展開,何況就水說水,又是一種粘滯,因為水而說到山,便達到那自由的情操,又何況水之與山正如山之與木。《九辯》說:“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山水之情到了后來詞里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我們對于這最初的暗示乃覺得有更深厚的意思。它的無憑使我們了解了藝術起源的偉大,那仿佛是一個預言出現在美麗的世界上。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上一篇:談曹操《短歌行》賞析
下一篇:林庚《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