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周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將文學的終極原因歸結到性戀的說法看似偏頗,其實信而可征?!帮L詩者,固閭閻風土男女情思之作也”(司馬遷),不僅民間之作素稱“無郎無姊不成歌”;即使純屬詩人創作,愛情題材也占有相當的優勢。詩經開宗明義的頭一篇“關雎”便是這樣的作品。魯迅曾經調侃地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句譯為“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陳子展以為“當視為才子佳人風懷作品之權輿”,均不失通達之論。詩中人以“君子”自謂,據《墨子》“琴瑟”“鐘鼓”之樂都非平民之樂,可以推測抒情主人公為一貴族青年。而那“窈窕淑女”的身份則不甚確定,余冠英據詩中興義認為是“河邊一位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貴家)男子的思慕”。
“上河里鴨子下河里鵝,一對對毛眼眼望哥哥”,信天游以水禽起興的手法,所來自遠,可追溯到《關睢》。河邊洲島上,水鳥兒作雙成對,雄雌和鳴,引起詩人的感興,如果按“關雎”即魚鷹的說法(毛奇齡),則此二句還有以水鳥捕魚隱射男子求愛之義,這里的興,便有象征意義,暗示著有位姑娘人材好,一位男子看上她??瓷狭司屯涣?,就相思,就熱戀。全詩反復說“窈窕淑女”,又反復興以“參差荇菜”,似乎暗示出姑娘與水邊勞作的關系。她在采荇時的美妙姿態,攝印入那青年的腦中,是難以磨滅了。有一首民歌道:“一來看上人材溜溜的好,二來看上會當溜溜的家”(《康定情歌》),與此意雖不盡同,但生活情趣卻有神似之處。而“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不僅可使人想見那人兒的倩影,而且也似乎有以勉力求取荇菜,隱喻對可人的執著追求之義。寫采荇菜,而意在采荇的人。詩中寫男子的單戀十分坦率,醒也想、夢也想?!板幻虑笾本o接“求之不得”云云,用“頂真格”,已有“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之感,而“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更通過失眠,將寫相思之苦推進一層。
與每一種滿足都會降低其崇拜相反,愛的渴求卻能導致愛的升華。詩中陷入情網不能自拔的那位青年,于是做起了美妙的“白日夢”,在想象中和他的愛人美滿結合。又是“琴瑟友之”,又是“鐘鼓樂之”。這誠然是一場虛構的熱鬧,一座美麗的空中樓閣,但那青年在一剎間滿足了,讀者不禁為之陶然。這升華的境界,便遠離了性的目標,成為熱誠、摯愛、歡樂、和諧的“結合”。有一種概括,認為中國寫情文學中色性的成分居多,揆之《詩經》包括《關雎》在內的大量情詩,似不盡然。
《關雎》“樂而不淫”有其歷史原因。大量史料告訴我們,詩經時代婚俗正處在一個重要的過渡階段,其時封建禮教為基礎的專偶婚制尚未穩固形成,而人們還享有較多性愛的原始自由。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方才產生了如同《關雎》那樣的熱烈奔放的情歌。這里毫無顧忌的愛情直白,已凝聚成一種原始的美。而為儒學禮教統治下的漢儒宋儒們感到十分困惑,百思而不得其解?!啊蛾P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毛詩序》),便是硬著頭皮說詩的產物,決非詩之本義。
《關雎》章法在詩經中別具一格。詩經本多疊詠體,但常見的是三章疊詠、兩章聯詠,象《關雎》這樣第二章和第四、五章跳格疊詠,是僅見的。日本青木正兒曾懷疑是誤合兩詩而成(詳《支那文學藝術考》),但“窈窕淑女”通貫全詩,“寤寐求之”與“求之不得”頂針銜結,妙合無垠,而詩經中疊詠體間有首章或他章不疊的現象屢見,故錯簡之說很難成立。二、四、五章的疊詠除卻描寫荇菜的興語不論,“看他窈窕淑女,三章說四遍”(鐘惺《評點詩經》),這活脫是熱戀中男子對不知名的愛人的反復叨念,神似《董西廂》妙語所說:“錦箋本傳自吟詩,張張寫遍鶯鶯字。”
“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軾)。若下一轉語,便有“說詩必此詩,定知非解人?!倍眠@番道理,來看《關雎》詩中的單相思,又不僅是單戀而已。詩人于愛的對象“寤寐求之”式的執著追求,及其在現實中“求之不得”,便于理想中“友之”“樂之”的實現方式,均構成一種境界,一種超越本文的象征意蘊,從而能夠興發讀者引譬連類的聯想。我們不由會聯想到風詩中的其它作品如《漢廣》、《蒹葭》,聯想到《離騷》,其中所寫的“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的苦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迷惘,及“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勁頭;不由會聯想到古代神話對世界的浪漫征服和把握的方式;甚而聯想到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不安現狀,通過心靈與思辯追求美與自由、自我實現、自我完善的歷程。詩情一旦與哲理結合,便給世代讀者以回味無窮的審美愉快。這或許就是包括《關雎》在內的風詩名篇的藝術奧秘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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