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行·盧思道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
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
谷中石虎經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
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云起。
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間。
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
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
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
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
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
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盧思道是由北朝入隋的文臣,這位“自恃才地,多所陵轢,由是官途淪滯”而“嘗于薊北悵然感慨”的失意詩人,在他留下的二十余首詩中,除了一首是擬南朝的《采蓮》曲外,更多的是擬古樂府的作品。他接受著古樂府的熏陶,經歷了多年不息的戰亂,感染于北人尚武的風氣,于是把詩筆移至江山與寒漠,在樂府古題中注入現實的感慨。這一切,都鮮明地表現在他的代表作《從軍行》中。
《從軍行》是樂府舊題,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釋《從軍行》云:“皆軍旅苦辛之辭。”在盧思道之前,作者甚多。如晉陸機《從軍行》:“苦哉遠征人,飄飄窮四遐”,宋顏延之《從軍行》:“苦哉遠征人,畢力干時艱”,皆苦天下征伐,故后來又有《苦哉行》、《遠征人》,皆出于《從軍行》。盧思道的《從軍行》,繼承了這一傳統,同時,他這“軍旅苦辛之辭”,又是有其現實的基礎,是基于從北齊、北周至隋代這數十年間征戰頻仍烽煙不息的社會生活,有感而發的。
全詩可以分為兩大部分。
從開頭至“夕望龍城陣云起”是全詩的第一部分,側重于對征人的描寫。這一段共十二句,作者從長安出將寫起,生動地描寫了征戰的場面、邊塞生活的艱辛和戰爭的曠日持久。一起兩句“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朔方,郡名,這里泛指北方;甘泉,秦、漢皇帝的離宮,在陜西淳化的甘泉山上;祁連即天山。詩的開頭從敵我雙方寫來,據《漢書·匈奴傳》說,漢時北防匈奴的烽火直通甘泉、長安,這里作者以古喻今,說明邊戰又開,將士出征。接下兩句,專敘征人。良家子即好人家子弟,漢時近衛軍均須從良家子中選拔,犀渠是犀牛皮制成的盾。“白馬”一句,系出于曹植《白馬篇》“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平明”以下四句,是進而再寫到激戰的過程與場面,平明、薄暮交代時間,說明自朝至暮激戰不息。偃月、魚麗,皆指戰陣;右地指西北邊塞之地,左賢是匈奴官名。“谷中”“山上”兩句,前句用漢代李廣出獵時誤石為虎,射而入石的典故,說明出征者的英勇無敵,后句用漢代霍去病遠征皋蘭山,沒收匈奴祭天的金屬佛像的典故,說明戰斗取得了勝利。然而,勝利是來之不易的。自“天涯”以下四句,作者略轉筆鋒,折入到對戰斗艱辛的描寫。在這里,“天涯一去無窮已”,極言時間之久,“薊門迢遞三千里”,意謂征程之遠;“朝見”“夕望”兩句,則備述戰斗的無休止,此四句含情漸轉凄怨,與前面“平明”“薄暮”諸句之激昂壯烈顯有不同。戍邊之士,他們愿意為國效力,而且英勇善戰,但當戰斗勝利,邊庭已寧,則愿早歸家鄉,而不希望這種艱苦的邊戰生活曠日持久,作品通過感情色彩的變化,委婉而又真實地反映了赴邊士卒對待邊戰的復雜心情,也為下面征人思婦兩地相思的描寫和厭戰情緒的抒發,作了巧妙的鋪墊。
自“庭中奇樹已堪攀”至全詩結束,是第二部分,作者轉而從思婦的角度,來抒寫相思離別之情和厭戰情緒。在這里,作者極想象之能事,或內地,或邊塞,往往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錯綜變化,用筆不凡。《古詩十九首》中有《庭中有奇樹》一篇,抒寫思婦之情,奇樹,即佳樹。盧詩本此而有“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兩句,托物起情,深切感人。樹已堪攀,而征人未還,物是如此,思婦何以堪?唐鄭處誨《明皇雜錄》云:“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闌登勤政樓,倚欄南望,煙月滿目,因歌曰:‘庭前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可見唐人傾賞如此。“白雪”“浮云”兩句,是思婦的想象之詞,表面上描寫天山之外白雪紛紛,五原之間浮云片片,其實是以白雪喻思婦自己心隨征人落天山,以浮云喻征人飄忽無定不歸來,賦中有比。征戰,使萬千家庭不能團聚,山川殊域,征程萬里,征人思婦只能神遇而難以身即。而尤其是,當思婦獨自坐對芳菲之月時,其思念之情更難排遣。她想到了古代《隴頭歌辭》中唱道:“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她想到了古人《飲馬長城窟行》中寫道:“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盧詩中“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正是取意于古人的上述詩篇,而真切地寫出了思婦遙念征人在外之苦。長詩接下去的“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四句,又從邊庭節令景物與內地的差異,來進一步抒發念歸相思之情。當中土春意盎然之時,塞外仍然是冬霰秋霜,這種節令的差異最易使人產生思鄉念歸之情。但無盡頭的邊戰使征人難以回歸故園,思婦看到,蕭蕭長風可以渡水而來,歸雁連連可以按時飛往南方,而赴邊的征人只能身羈塞外,甚至捐軀沙場。詩自“庭中奇樹”至此十二句,作者處處以景襯情,場景在內地與邊塞之間不斷變化,感情徘徊纏綿,從思婦的角度,真切深刻地寫出了征人思婦兩地相思的痛苦。在這樣的基礎上,詩歌最后再以思婦對邊將的諷刺作結:“君不見,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這是全詩的點睛之筆,它用漢代甘露三年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宣帝登渭橋接見的典故,昭示了這樣的現實:外邦臣服,邊患已寧。而邊戰仍然無休止,征人仍然不能回還,是由于將軍的貪功邀賞。長詩至此,對追求功名的將軍作了委婉的諷刺,揭示了致使征人思婦長期乖隔苦戀的一個重要原因,從而使前面對于征人思婦的描寫更具社會意義和深切的感染力,使全詩主題思想得以深化,可謂曲終奏雅,全篇生色。就思想內容的現實性與深刻性來說,盧思道這首詩是較好地繼承了古樂府的優良傳統,而對唐代高適《燕歌行》等具有強烈現實主義精神的邊塞詩不無影響。
盧思道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也頗有特色。簡而言之,第一是語多排偶,嚴整而不滯。這篇歌行長詩,細讀來除“關山”“邊庭”及末尾數句外,幾乎句句對偶。對偶這一藝術表現方法,是到初唐才充分成熟的,在理論上表現為上官儀的六對、八對之說。而生當北朝隋初的盧思道已能很好地在歌行長篇中大量運用對偶,這是不容易的。由于對偶句占詩之大半,故全詩嚴整富于氣勢,同時,又由于場景、人物、感情均富于變化,意貫氣暢,故又不覺其板滯,仍然流走自如。二是音節轉換,自然而瀏亮。作者將《從軍行》傳統的五言句式改為較整齊舒長的七言句式,加長了單句的音節,這樣不僅增加了詩的容量,而且增加了婉轉抑揚的音韻變化以表達豐富的感情內容。同時,作者又汲取了鮑照以來七言詩隔句用韻和自由換韻的寫法,全詩或八句、或四句一換韻,平韻、仄韻間用,富于變化,故詩雖長,不覺拖沓,頗具音韻之美。三是全詩用典較多,但不晦澀,語言清麗流暢,而不傷纖巧。這些特點,一方面說明盧思道的詩歌還受六朝詩風的影響,不像同時楊素等人的詩質樸勁直,但在內容和風格上,特別是就歌行這一體來說,盧思道的《從軍行》畢竟表現出了與齊梁詩風較多的不同,而與初唐詩風相接近。故明代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云:“六朝歌行可入初唐者,盧思道《從軍行》、薛道衡《豫章行》,音響格調,咸自停勻,體氣豐神,尤為煥發。”這一評語,是很恰當的。
上一篇:江總《春日》山間春色詩作
下一篇:盧思道《春夕經行留侯墓》憑吊張良古墓,思古幽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