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玉露秦少游——讀秦觀詞
說起秦觀(字少游),多情的少男少女大多知道他的一闋《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織女一年一度七夕鵲橋相會的故事,據說大概產生在漢魏時期。古往今來,民間眾口相傳,附會了許許多多美麗的色彩在這個神話故事上,許多詩人也以此為題或感嘆或贊美或借題發揮,留下許多作品。不過其中最膾炙人口和廣為傳誦的該是這闋《鵲橋仙》。
這闋詞的美,一是神仙愛情故事的神秘美;二是“纖云弄巧”的天空背景美;三是兩情苦苦相思,“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似水柔情美;四是不得不依依惜別,“忍顧鵲橋歸路”的凄美;五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超凡脫俗美。最后這一美表現得自信、忠貞、高亢,讓人精神與情感為之一振,為之升華。與同類題材大多流于凄切纏綿的卿卿我我相比,格調境界自然高得多。它讓人愛,讓人陶醉,卻避免沉淪于情愛的沼澤無法自拔。
由于詞好,自然讓人聯想到詞人的愛情生活也一定美好,很多人都這樣認為。
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的《醒世恒言》中有一則《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讀來讓人信以為真。
故事說,蘇小妹是蘇東坡的妹妹,自幼讀書,非常聰明,常與哥哥互相嘲戲。東坡一臉大胡子,小妹嘲笑:“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里有聲傳。”小妹前額凸起,東坡笑曰:“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出畫堂前。”東坡臉長,小妹嘲曰:“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小妹雙眼凹陷,東坡又笑:“幾回試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蘇小妹到了待嫁年齡,慕名求親者絡繹不絕,因為小妹以文才品行選人,故應選者都有文字一卷留下,由小妹自閱。小妹看了許許多多并不中意,只在一卷上題詩四句: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
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得此批評者,秦觀是也。但是秦觀并未見過小妹,投卷競選只是年輕人慕名而為的趣事,并不太當真,聽家人傳話說被選中,心中倒生出了彷徨,于是決定:你選我,我也要選選你。打聽得小妹十五要去廟里燒香,秦觀化裝成道士,見小妹下轎,馬上湊上去說:“小姐有福有壽,愿發慈悲。”小妹目不斜視,應聲而答:“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秦觀不慌不忙,朗聲對曰:“愿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小妹邊走邊應,語中帶戲:“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秦觀緊趨兩步,與小妹并行而視曰:“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小妹聽此話有些造次,略有不快,回曰:“瘋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穴。”
至此秦觀親眼看清了蘇小妹容貌,又親自測試了她的才情,心下感嘆果真名不虛傳。于是擇了吉日,親往求親納聘。誰知就在拜堂成親的洞房花燭夜,秦觀卻被蘇小妹關在了房門之外,丫環傳話,有三個題目務必對上,對上第一題喝茶,對上第二題飲酒,對上第三題開門成婚,如果對不上,罰在書房讀書。秦觀是才子,很自信,果真毫不費力就對完了一二題,很得意地喝了茶飲了酒。打開第三題是個對兒:閉門推出窗前月。文字看似容易,可左思右想卻難對上,越對不上越慌亂,一慌亂就更沒頭緒,已是夜深人靜,只見秦觀在庭院中徘徊,手做推窗動作,嘴上反復念著“閉門推出窗前月”。被路過的東坡看見,知道是被妹妹為難,雖然覺得好笑,但也有些同情秦觀。看見院子中間裝滿水的大缸,秦觀正好走到水缸邊觀望,東坡靈機一動,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投入水缸里面,看著水中的天光月影被攪亂,秦觀靈感一閃對出下聯:投石擊破水中天。這樣新郎才被迎進了洞房。
其實這只是一個有趣的民間故事。我們從三蘇的詩文傳記中從未見過蘇小妹的記錄,從秦觀的各種文字記錄中也從未發現其與蘇小妹成婚。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因東坡的舉薦而成名,又因東坡被迫害而受牽連,二人亦師亦友,很有交情,但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他們之間有親戚關系。所以對這類故事,就只能由人姑妄說之,自己姑妄聽之。
秦觀比蘇東坡小十二歲,三十六歲進士及第,在朝廷秘書省任職,當過國史院的編修官。因為新舊兩黨之爭,秦觀和蘇東坡一樣,在政治上傾向于保守,因此當代表新黨勢力的章惇當政之后,秦觀的政治生涯似乎到了窮途末路,被一貶再貶,先貶杭州通判,又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再貶柳州(今湖南郴州),后來又被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又貶雷州(今廣東海康縣),是當時朝廷官員中被處理得很重的無官無俸祿的罪人。徽宗執政大赦天下,秦觀才遇赦放還,但此時秦觀已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于當年死于北歸途中的藤州(今廣西藤縣),才五十二歲。
秦觀雖然和主政者持不同觀點,但他是一個很平和的人,雖然大半輩子過著擔驚受怕、飄零潦倒的生活,但他并不走極端,即便填詞,也沒有東坡那樣天風海雨逼人,他是一種純情而婉約的表達。有人認為詞為詩余,以表現花前月下的淺斟低唱、似水柔情,以及青樓酒肆的癡男怨女離情別緒為主要內容和功能,但是以蘇東坡為代表的一些詞人大大拓展了詞的天地,從內容到形式形成了明顯的詩化傾向。秦觀雖然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但詞風完全和東坡不同,因此“秦觀詞的成就,就更有了一種對詞之本質重新加以認定的意義”(當代詞學家葉嘉瑩語)。這種詞風回歸的作用還影響了周邦彥等一批重要詞人。
秦觀大半生艱難困頓,但他充分發揮并享受文學家的特長,自創一個夢幻般美妙的意境并深深陶醉其中。如他的一闋《好事近·夢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面舞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古人作詩詞,或高興或悲傷,或清醒或沉醉,只要詩興涌現,往往就脫口而出。但像這闋“作于夢中”的卻不太多。可見秦觀骨子里就是詩人,生活在虛擬的想象世界中,說實在話,這種人不論是什么樣的現實生活,他都難以適應。換言之,人們可以發自內心地贊美詩人的作品,甚至為之傾倒,但和真實的詩人真實地接觸并相處,恐怕也像詩人難容于俗世一般,俗人不慣于詩人。
這闋詞是夢中所作,詞的意境也宛如夢境,奇妙、絢爛、多變,全是理想狀態的美妙:春路、春雨、春花、春色,小溪引人,黃鸝千百,碧空如洗,云舞龍蛇,古藤如虬,人醉靜臥。
有一闋《點絳唇·桃源》,意境和這闋夢中作的《好事近》非常相似: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煙水茫
這兩闋詞的生成,一在夢中,一在醉中,一被春色相誘,一被溪流相引,都到了像陶淵明描繪的桃花源一般美麗的花溪深處。到此之后,詞人被深深陶醉了,絲毫沒有要返回俗世的意思,即便不得不回,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詩人的好處,就是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可以在精神上、在腦袋里自我補償,自我滿足。
秦觀最悲傷的詞,是他晚年在郴州填的一闋《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闋詞上片兩韻,第一韻表達了迷茫失望,他向往并寄托美好希望的精神家園桃花源,雖然多次在醉態下、在睡夢中邂逅闖入,但詞人深知自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就是望斷雙眼,也找不到去路。第二韻被許多詞評家津津樂道,現代學者王國維先生說,這是少游詞中最為凄婉、最為凄厲的。下闋兩韻,末一韻最被東坡欣賞,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意思是少游這兩句詞寫絕了,要表達這層意思的詩人詩句,何止千千萬萬,但是又有誰抵得上呢?東坡甚至把這一韻寫在扇面上,隨時品味把玩。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是詞人與郴江的對話:郴江啊,你發源于郴山,并幸運地躺在郴山的懷抱里蜿蜒流淌,山水間構成了一幅多么美麗溫馨的圖畫,可是不知為什么,郴江卻又要背井離鄉朝下奔流到湘江!她這樣放棄美好,投向不測,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話是對郴江說的,但話里有話,弦外之音是自己問自己:你的家鄉在揚州,那是多么美麗富庶的地方,可是你卻守不住家鄉,大半輩子在外奔波,提心吊膽,吃盡苦頭,說是為了功名,可最終除了拼死在宦海風浪中的苦苦掙扎,還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沒有。填完這闋詞,三年后詞人就病死在赦還的歸途中。
東坡特別喜歡這兩句詞,恐怕是兩人命運相似的緣故,這兩句詞說出了他想說而沒說出的話,這就是兩心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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