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戲曲與文學:
戲曲是中國最自然之文學
王國維以嚴謹的科學方法梳理、考證了中國戲曲誕生、發展的歷程。在《宋元戲曲考》的尾聲,王國維探討了中國戲劇與外來因素的關系,認為在中國戲曲的形成過程中,的確有一些外來的戲劇現象,但主要還是本土的影響。譬如在講到元代戲劇的結構時,他說:“至元劇之結構,誠為創見;然創之者,實為漢人;而亦大用古劇之材料,與古典之形式,不能謂之自外國輸入也。”
王國維把戲曲形成過程,看成是多種藝術門類的綜合過程,認為綜合度越高就越成熟。王國維指出,藝術形式愈自由便愈進步,但事實上戲劇史乃至整部文化史并非始終朝著自由、進步的方向發展,時常會有曲折和倒退,在他看來,明代劇作家就沒有元曲作家水平高,作品過于拘謹。
另外,戲劇的形成、發展和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也是緊密聯系的。“元初之廢科目,卻為雜劇發達之因。蓋自唐宋以來,士之競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廢之,彼其才力無所用,而一于詞曲發之。……此種人士,一旦失所業,固不能為學術上之事。而高文典冊,又非其所素習也。適雜劇之新體出,遂多從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間,充其才力,而元劇之作,遂為千古獨絕之文字”。元雜劇的創作者,大多是不得志的讀書人,失去了科舉的上升途徑,又沒有養家糊口的技術,只好投身戲劇創作。這便解釋了元代戲曲文學水平之高的原因。
戲曲文學的地位和價值
王國維不同于觀點偏仄狹隘的封建士大夫,他公正地給了戲曲文學以應有的歷史地位。以前代的文學樣式來擠壓后代的文學樣式,這是沒有道理的。古希臘的悲劇可以照亮西方文學的發展之路,而莎士比亞的戲劇同樣是偉大的,但在中國封建正統文化史家看來卻并非如此。
以元曲為例,“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均不著于錄;后世儒碩,皆鄙棄不復道”,結果,“遂使一代文獻,郁堙沈晦者,且數百年”。在這樣的背景下,王國維奮力為戲曲修史,并盛贊元曲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理論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王國維不僅將元曲擺在了與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平等的地位,而且還進一步說明,以這些文學樣式在它們各自最盛的時代里的地位論,戲曲在元,比詩之在唐和詞之在宋,更加一枝獨秀;若按照它們互相間美學價值的高低論,戲曲也大有勝過前世各種文學樣式的地方。王國維認為,戲曲文學超越其他文學樣式的最重要一項,就是“自然”。
劇本的文學性
王國維此處的“自然”,與“真”“不隔”等概念近義,主要是指不重修飾的直觀自然狀態。戲劇創作者是不入流的,所以不必承擔名教的責任,于是也就從虛文浮彩中解脫出來,可以憑著意興說真話、繪真容。如此一來,寫出的劇本不僅感情真摯,對于時代、社會的現實反映也十分真實,甚至可為史家論世之用。
依照王國維的觀點,戲曲追求自然,看似不避粗鄙,實際上卻能導向更高一層的藝術境地。真摯自然的作品會流露出秀杰之氣,其藝術表達就可以創造出意境來。自然是王國維對戲曲的整體要求,與自然相聯系的意境則是著重于藝術表達的方面。所謂意境,王國維是這樣解釋的,即:情要真,景要實,人物塑造要性格化,歸根結底仍然是真切和自然。然而對戲劇作品來說,單是主觀真實情感的迸發并不夠,還必須符合藝術的形象和環境。當然,僅僅對環境和人物形象進行刻畫也不夠,還要注入豐富的情感,否則藝術形象便會失去靈魂,也無法打動觀眾。戲劇的藝術真實,只有在情景、意境相互交融的情況下才能成立。借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隔”與“不隔”的說法,交融契合則是“不隔”,否則則是“隔”,而“隔”正是真實和自然在審美效果上的大敵。
對于戲曲文學在藝術表達上的自然和意境問題,王國維列舉了元劇中不少文詞段落來支持自己的說法,對關漢卿的作品尤其推崇。王國維對關漢卿的贊譽,主要針對其戲曲的文字語言方面。不過也正如王國維自己所說,比起創作初衷和作品內容,“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果,抑其次也”,所以他對劇作內容的實質性價值也是十分看重的。他認為,關漢卿的《竇娥冤》、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以全球視野,對本民族的傳統劇目作出恰當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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