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歷史評價與正史事跡,《蘇軾》人物故事小傳
蘇軾(公元1037—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蘇洵之子。嘉祐進士。初任福昌主簿、大理評事、權開封府推官等職。神宗熙寧初年,王安石變法,蘇軾上書反對,遂外徙杭、密、徐、湖等州。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因作詩諷刺新法下御史臺獄,出貶黃州團練副使。哲宗時,被召還朝,曾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兼承旨。司馬光盡廢新法,軾卻主張較其利害,參用所長,遂與執政不合,又外徙。復還。哲宗親政,任用變法派,軾又連遭貶斥,直流竄惠州、瓊州。徽宗立,赦還,卒于常州。謚文忠。
蘇軾是宋代著名的文學家、書家、畫家。與父洵、弟轍并稱“三蘇”。其詩歌清爽豪健,想象豐富,多用比喻夸張,以寫景詩和理趣詩成就最高,詩名與黃庭堅相并,時號“蘇黃”。散文則鋪張揚厲,汪洋恣肆,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是“唐宋八大家”當中成績尤著者。所作詞曲豪放曠達,在題材內容和藝術風格上皆突破了固有的傳統,遂開詞中豪放一派。書體道勁瀟灑,為“宋四家”之一。有《東坡七集》和《東坡樂府》傳世。
〔正 史〕
蘇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①不能為滂母耶?”
比冠②,博通經史,屬文③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④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嘉祐二年,試禮部。方時文⑤礫裂詭異之弊勝,主司歐陽修思有以救之,得軾《刑賞忠厚論》,驚喜,欲擢冠多士,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等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后以書見修,修語梅圣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
丁母憂⑥。五年,調福昌主簿。歐陽修以才識兼茂,薦之秘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軾始具草,文義粲然。復對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
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關中自元昊叛⑦,民貧役重,岐下歲輸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吏踵破家。軾訪其利害,為修衙規,使自擇水工以時進止,自是害減半。
治平二年,入判登聞鼓院。英宗自藩邸聞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誥。宰相韓琦曰:“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進用,然后取而用之,則人人無復異辭矣。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與修注如何?”琦曰:“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于館閣中近上帖職與之,且請召試。”英宗曰:“試之未知其能否,如軾有不能邪?”琦猶不可,及試二論,復入三等,得直史館。軾聞琦語,曰:“公可謂愛人以德矣。”
會⑧洵卒,賻⑨以金帛,辭之,求贈一官,于是贈光祿丞。洵將終,以兄太白早亡,子孫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屬⑩軾。軾既除喪(11),即葬姑。后官可蔭(12),推(13)與太白曾孫彭。
熙寧二年,還朝。王安石執政,素惡其議論異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變科舉、興學校,詔兩制、三館議。軾上議曰: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責實。使(14)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責實之政,則胥史皂禁未常無人,而況于學校貢舉乎?雖因今之法,臣以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責實,則公卿侍從常患無人,而況學校貢舉乎?雖復古之制,臣以為不足。夫時有可否,物有廢興,方其所安,雖暴君不能廢,及其既厭,雖圣人不能復。故風俗之衰,法制隨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強而復之,則難為力。
慶歷固嘗立學矣,至于今日,惟有空名僅存。今將變今之禮,易今之俗,又當發民力以治官室,斂民財以食游士(15)。百里之內,置官立師,獄訟聽于是,軍旅謀于是,又簡不率教者屏之遠方(16),則無乃(17)
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邪?若乃無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時,則與慶歷之際何異?故臣謂今之學校,特可因仍(18)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于吾世足矣。至于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19)?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所得人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熟辨?較此四者之長短,其議決矣。
今所欲變改不過數端:或曰鄉舉德行而略文詞,或曰專取策論而罷詩賦,或欲兼采譽望而罷封彌(20),或欲經生不帖墨(21)而考大義,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遠者、大者,區區之法何預焉。臣又切有私憂過計者。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而今之學者,恥不言性命,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能然哉!蓋中人之性,安于放而樂于誕耳。陛下亦安用之?
議上,神宗悟曰:“吾固(22)疑此,得軾議,意釋然(23)矣。”即日召見,問:“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入太銳。愿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后應之。”神宗悚然(24)曰:“卿三言,朕當熟思之。凡在館閣,皆當為朕深思治亂,無有所隱。”軾退,言于同列(25)。安石不悅,命權(26)開封府推官,將困之以事。軾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27)敕府市浙燈,且令損價(28)。軾疏言:“陛下豈以燈為悅?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耳。然百姓不可戶曉,皆謂以耳目不急之玩,奪其口體必用之資。此事至小,體則甚大,愿追還前命。”即詔罷之。
時安石創行新法,軾上書論其不便,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燈之有膏,魚之有水,農夫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失之則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
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不以財用付三司,無故又創制置三司條例司(29),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于于外。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以萬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財,論說百端,喧傳萬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罔罟(30)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31)罔罟而人自信。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故臣以為欲消讒慝(32)而召和氣,則莫若罷條例司。
今君臣宵旰(33),幾一年矣,而富國之功,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34),祠部(35)度五千余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難,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遂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所在鑿空,訪尋水利,妄庸輕剽(36),率意爭言。官司雖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視可否。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官吏茍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37),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鄉戶。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顧役,而欲措之天下。單丁、女戶,蓋天民之窮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楊炎為兩稅,租調與庸(38)既兼之矣,奈何復欲取庸?萬一后世不幸有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云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與(39)?計愿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不還,則均及鄰保,勢有必至,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謂至矣。今欲變為青苗,壞彼成此,所喪逾多,虧官害民,雖悔何及!
昔漢武帝以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于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于亂。孝昭既立,霍光順民所欲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日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費已厚,縱使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譬之有人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今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臣竊以為過矣。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陛下堅執不顧,期(40)于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幸之說,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結人心者。此也。
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薄厚,不在乎富與貧。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故臣愿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貪富強。愛惜風俗,如獲元氣。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仁祖(41)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常輕改舊章。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乎府庫,則僅足而無余。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故升遐之日,天下歸仁焉。議者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42)可圖,俾(43)常調之人舉生非望,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近歲樸拙之人愈少,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簡易為法,以清凈為心,而民德歸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風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臺諫,未常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越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以防盜,不可以無盜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萬世之防?臣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讟(44)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紀綱者,此也。
軾見安石贊(45)神宗以獨斷專任,因試進士發策,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滋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軾遂請外,通判杭州。高麗入貢,使者發幣于官吏,書稱甲子。軾卻之曰:“高麗于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書稱熙寧,然后受之。
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徙知密州。司農行手實法,不時(46)施行者以違制論。軾謂提舉官曰:“違制之坐(47),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是擅造律也。”提舉官驚曰:“公姑徐之(48)。”未幾(49),朝廷知法害民,罷之。
有盜竊發,安撫司遣三班使臣領悍卒來捕,卒兇暴恣行,至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斗殺人,且畏罪驚潰,將為亂。民奔訴軾,軾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散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戳之。
徙知徐州。河決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匯于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軾詣武衛營,呼卒長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卒長曰:“太守猶不避涂潦(50),吾儕(51)小人,當效命。”率其徒持畚鍤以出,筑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52)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軾廬于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復請調來歲夫增筑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
徙知湖州,上表以謝。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詩托諷,庶(53)有補于國。御史李定、舒、何正言摭其表語(54),并媒蘗(55)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置之死,鍛煉(56)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三年,神宗數有意復用,輒為當路者沮之。神宗常語宰相王珪、蔡確曰:“國史至重,可命蘇軾成之。”珪有難色。神宗曰:“軾不可,姑用曾鞏。”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不允,遂手札移軾汝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57)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軾未至汝,上書自言饑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夕報(58)可。
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安石厲聲曰:“安石須說。”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須是知行一不義,殺一不幸,得天下弗為,乃可。”軾戲曰:“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59),雖殺人亦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復朝奉郎、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軾舊善司馬光、章惇。時光為門下侍郎。惇知樞密院,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謔侮困光,光苦之。軾謂惇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惇以為然,光賴以少安。
遷起居舍人。軾起于憂患,不欲驟履要地,辭于宰相蔡確。確曰:“公徊翔(60)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軾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確曰:“希固當先公耶?”卒不許。元祐元年,軾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賜銀緋,遷中書舍人。
初,祖宗時,差役行久生弊,編戶充役者不習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產,狹鄉民至有終歲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為免役,使戶差高下出錢雇役,行法者過取,以為民病。司馬光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復差役,差官置局,軾與其選。軾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聚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軾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之卒。自爾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谷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圣人復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為然。軾又陳于政事堂,光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笑之。尋除翰林學士。
二年,兼侍讀。每進讀至治亂興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常不反復開導,覬(61)有所啟悟。哲宗雖恭默不言,輒首肯之。嘗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軾歷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北流,而強之使東;夏人入鎮戎,殺掠數萬人,帥臣不以聞。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亂之漸。”
軾嘗鎖宿禁中,召入對便殿,宣仁后問曰:“卿前年為何官?”曰:“臣為常州團練副使。”曰:“今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學士。”曰:“何以遽(62)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豈大臣論薦乎?”曰:“亦非也。”軾驚曰:“臣雖無狀,不敢自他途以進。”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軾不覺哭失聲,宣仁后與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賜茶,徹(63)御前金蓮燭送歸院。
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未能言。軾寬其禁約,使得盡技。巡鋪內侍每摧辱舉子,且持暖昧單詞,誣以為罪,軾盡奏逐之。
四年,積以論事,為當軸者(64)所恨。軾恐不見容,請外,拜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未行,諫官言前相蔡確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太皇太后。大臣議遷之嶺南。軾密疏:“朝廷若薄確之罪,則于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于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敕置獄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詔赦之,則于仁孝兩得矣。”宣仁后心善軾言而不能用。軾出郊,用前執政恩例,遣內侍賜龍茶、銀合,慰勞甚厚。
既至杭,大旱,饑疫并作。軾請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復得賜度僧牒,易米以救饑者。明年春,又減價糴常平米,多作饘粥藥劑,遣使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軾曰:“杭,水陸之會,疫死比他處常多。”乃裒羨緡(65)得二千,復發橐(66)中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待之。
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頃,民以殷富。湖水多葑(67),自唐及錢氏,歲輒浚治,宋興,廢之,葑積為田,水無幾矣。漕河失利,取給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掏,為民大患,六井亦幾于廢。軾見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復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復入市。以余力復完六井,又取葑田積湖中,南北徑三十里,為長堤以通行者。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遺寸草。且募人種菱湖中,葑不復生。收其利以備修湖,取救荒余錢萬緡、糧萬石,及請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畫圖,杭人名為蘇公堤。
杭僧凈源,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舶至高麗,交譽之。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凈源死,其徒竊持其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來祭,因持國母二金塔,云祝兩宮壽。軾不納,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測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若受而不答,將生怨心;受而厚賜之,正墮其計。今宜勿與知,從州郡自以理卻之。彼庸僧猾商,為國生事,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朝廷皆從之。未幾,貢使果至,舊例使所至吳越七州,費二萬四千余緡。軾乃令諸州量事裁損,民獲交易之利,無復侵撓之害矣。
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洄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軾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并山而東,鑿為漕河,引浙江及谷諸水二十余里以達于江。又并山為岸,不能十里以達龍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折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達于龍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險,人以為便。奏聞,有惡軾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
軾復言:“三吳之水,汲為太湖,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患。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歷以來,松江大筑挽路,建長橋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欲鑿挽路,為十橋,以迅江勢。”亦不果(65)用,人皆以為恨。軾二十年間再杭,有德于民,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69)以報。
六年,召為吏部尚書,未至。以弟轍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轍辭右丞,欲與兄同備從官,不聽。軾在翰林數月,復以讒請外,乃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致陳亦多水,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并,且鑿黃堆欲注之于淮。軾始至潁,遣吏以水平之,淮之漲水高于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潁地為患。軾言于朝,從之。
郡有宿賊尹遇等,數劫殺人,又殺捕盜吏兵。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家復懼其害,匿不敢言。軾召汝陰尉李直方曰:“君能禽(70)此,當力言于朝,乞行優賞;不獲,亦以不職(71)奏免君矣。”直方有母老,與母決而后行。乃緝(72)知盜所,分捕其黨與,手戟刺遇,獲之。朝廷以小不應格(73),推賞不及。軾請以己之年勞,當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不從。其后吏部為軾當遷,以符會其考,軾謂己許直方,又不報。
七年,徙揚州。舊發運司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輒富厚,以官舟為家,補其弊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載率皆速達無虞。近歲一切禁而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軾請復舊,從之。未閱歲,以兵部尚書召兼侍讀。
是歲,哲宗親祀南郊,軾為鹵簿使,導駕入太廟。有赤傘犢車并青蓋犢車十余爭道,不避儀仗。軾使御營巡檢使問之,乃皇后及大長公主。時御史中丞李之純為儀仗使,軾曰:“中丞職當肅政,不可不以聞之。”純不敢言,軾于車中奏之。哲宗遣使赍(74)疏馳白太皇太后,明日,詔整肅儀衛,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謁。尋遷禮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為禮部尚書。高麗遣使請書,朝廷以故事盡許之。軾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今高麗所請,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聽。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親政。軾乞補外,以兩學士出知定州。時國事將變,軾不得入辭。既行,上書言:“天下治亂,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極,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亂,雖近臣不能自達。陛下臨御九年,除執政、臺諫外,未常與群臣接。今聽政之初,當以通下情、除雍蔽為急務。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于前。陛下圣智絕人,春秋鼎盛。臣愿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后應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此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蚤,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定州軍政壞弛,諸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前守不敢誰何。軾取貪污者配隸遠惡,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戰法,眾皆畏伏。然諸校業業不安,有率史以贓訴其長,軾曰:“此事吾自治則可。聽汝告,軍中亂矣。”立決配之,眾乃定。
會春大閱,將吏久廢上下之分,軾舉舊典,帥常服出帳中,將吏戎服執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至。軾召書吏使為奏,光祖懼而出,訖事,無一慢者。定人言:“自韓琦去后,不見此禮至今矣。”契丹久和,邊兵不可用,惟沿邊弓箭社與寇為鄰,以戰自衛,猶號精銳。故相龐籍守邊,因俗立法。歲久法弛,又為保甲所撓。軾奏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不報。
紹圣初,御史論軾掌內外制日,所作詞命,以為譏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尋降一官,未至,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筑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
徽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團練副使,徙永州。更三大赦,遂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軾自元祐以來,未常以歲課乞遷,故官止于此。建中靖國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軾與弟轍,師(75)父洵為文,既而得之于天。嘗自謂:“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有文章以來,蓋亦鮮矣。洵晚讀《易》,作《易傳》未究,命軾述其志。軾成《易傳》,復作《論語說》。后居海南,作《書傳》。又有《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一時文人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世未之識,軾待之如朋儔,未嘗以師資自予也。
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讜論(76),挺挺大節,群臣無出其后。但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高宗即位,贈資政殿學士,以其孫符為禮部尚書。又以其文置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親制集贊賜其曾孫嶠。遂崇贈太師、謚文忠。軾三子:邁、迨、過,俱善為文。邁,駕部員外郎。迨,承務郎。
過字叔黨。軾知杭州,過年十九,以詩賦解兩浙路,禮部試下。及軾為兵部尚書,任右承務郎。軾帥定武,謫知英州,貶惠州,遷儋耳,漸徙廉、永,獨過侍之。凡生理晝夜寒暑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初至海上,為文曰《志隱》,軾覽之曰:“吾可以安于島夷矣。”因命作《孔子弟子別傳》。軾卒于常州,過葬軾汝州郟城小峨眉山,遂家潁昌,營湖陰水竹數畝,名曰小斜川,自號斜川居士。卒,年五十二。
初監太原府稅,次知潁昌府郎城縣,皆以法令罷。晚權通判中山府。有《斜川集》二十卷。其《思子臺賦》、《颶風賦》早行于世。時稱“小坡”,蓋以軾為“大坡”也。其叔轍每稱過孝,以訓宗族。且言:“吾兄遠居海上,惟成就此兒能文也。”七子:龠、籍、節、笈、篳、笛、箾。
論曰:蘇軾自為童子時,士有傳石介《慶歷圣德詩》至蜀中者,軾歷舉詩中所言韓、富、杜、范諸賢以問其師。師怪而語之,則曰:“正欲識是諸人耳。”蓋已有頡頏(77)當世賢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于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78),雖不獲柄用(79),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80)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宋史·蘇軾傳》卷三三八
〔注 釋〕
①顧:卻,反而。②比冠:等到成年。比,及。冠,古時男子年20而行加冠之禮,因用為成人的稱呼。③屬(zhu)文:撰著文辭,作文。④既而:不久。⑤時文:指晚唐五代以來廣為流行的駢體文。⑥丁母憂:古時遭父母之喪為“丁憂”。⑦元昊叛:元昊,即趙元昊,西夏國主,多次率兵伐宋,后與宋約和。⑧會:恰值。⑨賻(fu):舊指以財物助人辦喪事。⑩屬:同“囑”,托付。(11)除喪:服喪期滿。(12)蔭:蔭官。子孫以先代官爵而受封。(13)推:推讓。(14)使:假使。(15)食游士:供養游手好閑之人。食,通“飼”,給人吃。(16)簡不率教者:選擇那些不從教化的人。簡,通“柬”,選擇。率,遵循,順服;屏:屏斥,流放。(17)無乃:豈不,不是。(18)特:只,僅;因仍:因襲,沿襲。(19)與今為孰精:和今日相比,哪個更精要?(20)封彌:又稱“糊名”。貢舉考試考校試卷的一項規定。唐時命試者在試卷上自糊姓名。入宋以后,則密封卷頭,送謄錄所抄成副本,據以考校定等。(21)帖墨:又稱“帖經”。貢舉考試方法之一。宋沿唐制,掩蓋舉人所習經書前后兩頭,僅露中間一行,裁紙貼其二字,或隨時增減,要求舉人默填被貼之字,用以考進士、諸科舉人。(22)固:本來。(23)釋然:形容疑慮消除。(24)悚然:驚懼的樣子。(25)同列:同僚。(26)權:指暫代某官。(27)上元:節日名。舊以陰歷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其夜為上元夜,也叫“元夕”、“元宵”。(28)損價:減價。(29)制置三司條例司: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神宗任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實行變法,設立制置三司條例為主持變法的機構。其職責主要是籌劃與制定新的財政經濟政策,改變舊法,頒布新法。先后制定頒布了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等。(30)罔罟:魚網。罔,同“網”。罟,網的總名。(31)捐:拋棄。(32)讒慝(te):壞話。(33)宵旰:宵衣旰食。用來稱諛帝王勤于政事。(34)緡:成串的錢。一千文為一緡。(35)祠部:官署名,屬禮部,主管祠祭,以及僧尼道士名籍,頒發剃度受戒的文牒;度:剃度。(36)妄庸輕剽:淺薄輕飄之人。(37)糜:糜爛,浪費;帑廩:國庫所藏的糧食。(38)庸:自唐代始行的一種賦役法。(39)與:同“歟”。(40)期:限度。(41)仁祖:指宋仁宗。(42)跬(kui)步:頃步,跨步。(43)俾:使。(44)怨讟(du):痛恨而有怨言。(45)贊:贊助。(46)不時:不按時。(47)坐:坐罪。(48)姑徐之:姑且慢點施行。(49)未幾:沒有多少時間。(50)涂潦(lao):泥水。(51)儕:輩。(52):屬:連屬。(53)庶:庶幾,希望。(54)摭其表語:摘取蘇軾謝表中的語言。(55)媒蘗:同“媒糵”,媒,酒母。糵,曲糵。比喻挑撥是非,陷人于罪。(56)鍛煉:冶煉金屬,此以比喻枉法陷人于罪。(57)閱歲:經歷歲月。(58)朝奏夕報:早晨奏上,晚上就有了批示,形勢事情進展迅速。(59)磨勘:唐宋時代官員考績升遷的制度。宋寄祿官遷轉皆有定年,任內每年勘驗其勞績過失,吏部復查后決定遷轉寄祿官階。(60)徊翔:徘徊不進。(61)覬(ji):希圖。(62)遽:驟,突然。(63)徹:通“撤”,撤除。(64)當軸者:當政者,執政者。(65)裒(pou):聚集;羨緡:多余的錢財。(66)橐(tuo):袋子。(67)葑:菰根,即茭白根。(68)果:成為事實。(69)生祠:人活著便為之修造祠堂,以便祭祀。(70)禽:通“擒”。(71)不職:不稱職。(72)緝:偵緝。(73)格:格外,出于常例之外。(74)赍(ji):帶著。(75)師:師從。(76)忠規讜論:忠言規勸,言論正直。讜,正直。(77)頡頏:相抗衡。(78)韜戢:把聲名才干掩藏起來。韜,掩藏。戢,收斂。(79)不獲柄用:不得當政,不得做宰相。(80)易:更改。
[相關史料]
蘇軾以吟詩有譏訕,言事官章疏狎上。朝廷下御史臺差官追取。是時李定為中書丞,對人嘆息,以為人才難得,求一可使逮軾者,少有如意。于是太常博士皇甫僎被遣以往。僎攜一子二臺卒,倍道疾馳。附馬都尉王詵與子瞻游厚,密遣人報蘇轍。轍時為南京幕官,乃亟走①價往湖州報軾,而僎行如飛不可及,至潤州,適②以子病求醫留半日,故所遣得先之。僎至之日,軾在告,祖無頗權州事。僎徑入州廳,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臺卒夾侍,白衣青巾,顧盼獰惡,人心洶洶不可測。軾恐不敢出,謀之無頗。無頗云:“事至此,無可奈何,須出見之。”軾議所以為服,自以當得罪,不可以朝服。無頗云:“未知罪名,當以朝服見也。”軾亦具靴袍秉笏立庭下,無頗與職官皆小幘列軾后。二卒懷臺牒,拄其衣若匕首然。僎又久之不語,人心益疑。軾懼曰:“軾自來□惱朝廷多,今日必是賜死。死固不辭,乞歸與家人訣別。”僎始肯言曰:“不至如此。”無頗乃前曰:“大博必有被受文字。”僎問誰何③,無頗曰:“無頗是權州。”僎乃以臺牒授之。及開視,只是尋常追攝行遣耳。僎促軾行,二獄卒就縶④之,即時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⑤。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此事無頗目擊也。
《宋人軼事匯編·孔氏談苑》卷一二
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長子邁俱行,與之期⑥,送食惟菜與肉,有不測,則撤二物而送魚,使伺外間以為候。邁謹守。逾月,忽糧盡,出謀于陳留,委其親戚代送,而忘語其約。親戚偶得魚鲊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駭⑦,知不免,將以祈哀于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屬⑧獄吏致之。蓋意⑨獄吏不敢隱,則必以上聞。己而果然,神宗初無殺意,見詩益心動。自是遂從寬釋,凡為深文⑩者皆拒之。
《宋人軼事匯編·避暑錄話》卷一二
元豐間,蘇子瞻系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時相進呈,忽言:“蘇軾于陛下有不臣意(11)。”神宗曰:“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與朕事(12)?”時相語塞(13)。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14)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且以丑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如此!”
《宋人軼事匯編·石林詩話》卷一二
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15)也。嘗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16)乞兒。”子由晦默少許可,嘗戒子瞻擇友。子瞻曰:“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此乃一病。”子由監筠州酒稅,子瞻嘗就見之,子由戒以口舌之禍。及餞之郊外,不交一談,唯指口以示之。
《宋人軼事匯編·悅生隨抄》卷一二
初到黃州,廩入(17)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18)痛自節儉,日用不過百五十錢,每月朔(19)后取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塊,掛屋梁,每平旦(20)以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
《宋人軼事匯編·與秦太虛書》卷一二
東坡嘗謂:“某平生無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矣。”
《宋人軼事匯編·春渚紀聞》卷一二
歌者袁绹,乃天寶之李龜年也(21)。宣政間(22),供奉九重(23)。嘗為余言:東坡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江流傾涌,月色如晝。遂共登妙高臺,命绹歌《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東坡為起舞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輩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后世安所得乎?”
《宋人軼事匯編·鐵圍山叢談》卷一二
[注 釋]
①亟走:急跑;價(jie):舊時供役使的人稱“價”。②適:恰值。③誰何:是什么人。④縶:拘囚。⑤雨泣:泣如雨下。⑥期:約定。⑦駭:驚駭。⑧屬(zhu):囑托。⑨意:料想。⑩深文:深文周納,謂苛細周密地援用法律條文,陷人于罪。(11)不臣意:不忠之意。臣,臣服。(12)何與朕事:和我有什么關系?與,及。(13)語塞:無話可說。(14)薄:輕。(15)無賢不肖:無論賢者還是不肖之人;歡如:喜歡的樣子。(16)卑田院:即“悲田院”,古代佛寺所謂救濟貧民之所。后泛指乞丐聚居的地方。(17)廩入:俸祿。(18)但:只能。(19)朔:陰歷每月初一日。(20)平旦:平明,天亮的時候。(21)天寶:唐玄宗年號(公元742—756年);李龜年:唐代著名音樂家,善歌,又善奏羯鼓、篳篥。玄宗時在梨園供職。(22)宣政間:宣和、政和年間(公元1111—1125年)。(23)九重: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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