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學·秦漢至宋明墨學
墨家傳至秦漢,淪為游俠,以后逐漸衰微,無法與定于一尊的儒家相提并論。但是,也還受到一些人的注意。
成書秦漢之際的《孔叢子》,有《詰墨》篇,專門反駁《墨子·非儒》篇對孔子的詆毀和攻擊。
西漢的《淮南子》、《史記》,東漢的《漢書》,對墨家學派都有所記述和評論,既肯定其長處,也指出其不足。東漢學者王充《論衡》一書,有《訂鬼》、《薄葬》、《書案》等篇,批評墨子的鬼神觀和認識論。
東漢末年以后,道教逐漸興起。除采用先秦道家,陰陽五行,神仙方術和讖緯之學外,也從墨家吸收了尊天明鬼等觀點。最早的道教經典《太平經》就包括有墨家思想。東晉道教大師葛洪的《神仙傳》把墨子化為神仙,其《抱樸子內篇·遐覽》篇收錄道經目錄,有《墨子枕中記》、《墨子丹法》,并說只有他能見到此書,他人連書題也不能見。《隋書·經籍志》醫方類著錄有《墨子枕內五行紀要》。《大唐開元占經》收錄有《墨子占法》。宋鄭樵的《通志·藝文略》道家類有《奇靈墨子術經》。這些書雖與墨子無關,但可見歷代道教徒對墨子的利用。據明人王世貞《苑委余編》記載,墨子居然被道教徒封為“太極仙卿”。
魏晉時期,玄學盛行。玄學家尚清談,善名理,后期墨家的名辯邏輯思想受到一些人的重視。西晉人魯勝曾為《墨經》作注,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整理《墨經》的學者。其注已佚,其敘見《晉書·隱逸傳》。魯勝把“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合稱《墨辯》,主要從邏輯學角度研究。他把“經”與“說”搭配起來,引 “說”就“經”,以 “說”補“經”,使“經”與 “說”文字條條對口,糾正了把 “經”與“說”分開所造成的混亂,有助于恢復其本來面目,后世墨學研究者也都采用這種方法。魯勝還把《墨經》放在先秦名學的總體中考察,強調其歷史地位。但他又說惠施、公孫龍祖述墨學,把《墨經》歸于墨子名下,則不完全符合事實。
唐代,樂臺曾作《墨子》十八卷,已佚,鄭樵《通志·藝文志》曾著錄。
唐韓愈作《讀墨子》,認為墨子之尚同、兼愛、尚賢、明鬼皆與孔子相通,“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儒墨相爭是雙方不肖弟子挑起的。此說在后世引起強烈反響,從宋至清,不少人著文討論。
宋歐陽修對墨子有所肯定。他指出:“墨家之言貴儉,此其所行也。孟子之時,楊與墨,其道塞途,孟子以墨子之術儉而難遵,兼愛而不知親疏,故辭而辟之。然其強本節用之說,亦有足取者。”(見《崇文總目敘·墨家小序》)
宋王安石寫過一篇《楊墨辯》,揚楊而抑墨,頗有理論色彩。他說:“楊子之道,所執者為己。為己,學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學者為人。為人,學者之末也。是以學者之事,必先為己。其為己有余,而天下之勢可以為人矣,則不可以不為人。故學者之學也,始不在于為人,而卒所以能為人也。……楊子之道雖不足以為人,固知為己矣。墨子之志雖在于為人,吾知其不能也。嗚呼!楊子知為己之為而不能達于大禹之道也,則亦可謂惑矣。墨子者,廢人物親疏之別,而方以天下為己任,是其足以利人者適足以為天下害也,豈不過甚哉!故楊子近于儒而墨子遠于道,其異于圣人則同,其得罪(則)宜有間也。”(見《古今圖書集成·經籍典》 引)
宋程頤以緩和的口氣評論韓愈。《河南程氏遺書》記:“問:韓退之讀墨篇如何?曰:此篇意甚好,但言不謹嚴,便有不是處。且孟子言墨子愛其兄之子猶鄰之子,墨子書中何嘗有如此等語?但孟子拔本塞源,知其流必至于此。大比儒者學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楊子本是學義,墨子本是學仁,但所學者稍偏,故其流遂至無父無君。孟子欲正其本,故難至此。退之樂取人善之心,可謂忠恕,然持論不知謹嚴,故失之。”
南宋朱熹的意見比較簡單、武斷。《朱子語類·諸子》提到:“楊墨皆是邪說,但墨子之說尤出矯偽,不盡人情而難行。孔墨并用乃是退之之謬。”
南宋陳振孫加以附和說:“韓吏部推尊孟氏,而讀墨一章,乃謂孔墨相為用,何哉!……孟子越百世益光明,遂能上配孔氏,與《論語》并列。異端之學,安能抗吾道哉!” (《直齋書錄解題》卷十)
南宋高似孫也為孟子辯護,說:“墨之為書,一壞如莊周如申商如韓非,惠施之徒,雖不辟可也。惟其言近乎偽,行近乎誣,使天下后世人盡信其說,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是以不可不加辟也。” ( 《子略》)
元人黃震針對韓愈之說,具體比較孔墨的異同。“墨子之言尚同,謂天子所是皆是之,天子所非皆非之。與孔門所謂如其不善而莫之違正相反”。“墨子之言兼愛、謂法其父母與法其君皆為法不仁,當法天。與孔門所謂孝弟為仁之本者正相反”。“墨子之尚賢,乃謂惟賢為尚,親戚則不可使富貴。正與吾儒親親尊賢之義又相背耳”。“墨氏之明鬼,乃謂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是亦率天下萬民祭祀天鬼。又與吾儒報本反祭之義亦相反耳”。“昌黎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愚曰:孔子必不用墨子,墨子亦必不能用孔子”(《黃氏日鈔》卷五十五)。黃震此文用不少篇幅進行認真分析比較,具有一定學術價值。
元人馬端臨說:“楊朱墨翟之言,未嘗不本仁祖父,尚賢尊德,而擇之不精,語之不詳,其流弊遂至無父無君,正孔子所謂似是而非,明道先生所謂淫聲美色易以惑人者,不容不深鋤而力辯之。”(《文獻通考·墨家考》)
明初,宋濂對墨子的肯定多于歐陽修。他說:“墨者,強本節用之術也。予嘗愛其圣王作為宮室便于住非以為觀樂也之言,又嘗愛其圣人為衣服適身體和肌膚非榮耳目而觀愚民也之言,又嘗愛飲食增氣充虛強體適腹之言。墨子甚儉者乎,菲飲食,惡衣服,謂大禹之薄以自奉也。孔子亦曰:奢則不遜,儉則固。然則儉者,固孔子之所棄乎!或曰:如子言,則翟在所取,而孟子辭而辟之,何哉?曰:為有二本故也。”(《宋學士全集》卷二十七《諸子辯》)
明焦竑說:“墨氏見天下無非(為)我者,故不自愛而兼愛也,此與圣人之道兼濟何異?故賈誼、韓愈往往以孔墨并名。然見儉之利而因以非禮,推薦愛之意而不殊親疏,此其弊也。” (《國史·經籍典》)
明人陸穩同意韓愈的評價,認為孟子辟墨是為了防其流弊。“墨子之道,果異于自私自利之徒,而其言足以鼓動天下之人尊而信之,不在孔氏下,其與孔并稱,宜也。孟氏出其后,獨取天下之所尊信者辟而絕之,得無防其流歟?”(明唐氏新刊《墨子》十五卷,陸穩序)
明人白賁柄也認為孟子辟墨似乎過分。“墨子……不下累萬言,激切慷慨,信可鼓動一世,而兼愛三篇,要言家國天下君臣父子之理,而未分甚析耳,奚至害仁如夷之語耶?噫,后之所謂墨者,殆師墨而失其真者也” (同上書)。
明人潛庵子認為墨子有可取也有流弊,孟子辟墨是從嚴,韓愈用墨是恕道。“考其說,多稱先王,蒿目以憂世,忘身以徇時,誠與自私自利者異撰矣。第其敢于非圣人以自是,偏曲之見,而蘄以易天下,天下之人又靡然從之,此其流弊必害義傷教。而孟氏辭而辟之,所為嚴也。昌黎氏云患生于末學,孔墨必將為用,蓋其恕哉!”(明萬歷刊本《子匯·墨子》潛庵子 《墨子志》)
明人胡應麟不贊成韓愈,指責宋濂于墨子“弗深考”,對墨學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說: “余嘗讀其《非儒》、《明鬼》、《公孟》諸篇,所為囑授其徒,簧鼓其眾者也,一以指摘仲尼為事。莊周遠出翟后,蓋聞其風而興起焉爾。周之為書,蕩乎禮法之外,自神農以至湯武,靡不在其戲侮之列,其敢于非圣,蓋無足怪。而翟者固是堯舜,非桀紂,摩頂放踵以為天下,而獨甘心置喙于吾圣人,何哉?蓋其意欲與吾儒角立并驅,以上接二帝三皇之統,故肆言以震撼一世,而冀其徒。又苦行以先之,聚徒以倡之,馴致儒墨之稱雜然并立于衰周之世,正仲尼所謂行偽而堅,言奸而辯者,圣王有作,其無逃于橫議之刑矣。……唐儒如韓愈者,亦從而信之。彼未深考其言耳,第窺其一二,則誅之絕之,豈佛老后哉!……宋太史濂《諸子辯》,時論甚精,讀墨亦曰孔子所不棄,皆溺于昌黎,弗深考也。” ( 《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七)
有明一代,不見有人注解《墨子》,只有一些人刊印。現存最早的《墨子》全書刊本是明正統十年道士張宇初等刊刻的《道藏》梵夾本。(現存北京圖書館),白文無注。其后又有茅坤、唐堯臣等人的不同刊本。
明中葉以后,評點之風大盛。不少文人評點先秦諸子時,也包括有《墨子》。如李贄的《墨子選批》,金堡、范方的《墨子選評》,焦竑、翁正春、朱之藩《二十九子品匯釋評》,陸可教、李廷機《諸子玄言評苑》,陳琛《諸子品節》,鐘惺《諸子文歸》,《諸子嫏嬛》,郎兆玉的 《評點十六子》,歸有光、文震孟的《諸子匯函》,李元珍《諸子綱目類編》,湯浜尹等的《歷子品粹》,陳仁錫的《諸子奇賞》,李云翔《諸子拔萃》等等。這些書多數屬于普及性選本,無注,加眉批、尾批,集宋明人評語,專論文章,不涉及考據訓詁和義理。有些評點雖然采用了評析八股文的方法,但對理解《墨子》的寫作技巧仍然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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