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儒學的新趨向·儒學學風的變化
唐初因“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而編定《五經正義》,使之成為明經取士和進士策問的標準。人們只能按照“正義”的內容講解儒家思想,這就嚴重束縛了儒學的發展。雖然有人不滿足于此,如劉知己著《疑古》、《惑經》,王元感作《尚書紀謬》、《春秋振滯》,元行沖等人以新解撰《禮記義疏》,但受到了強烈的反對和壓制,也沒有產生實際的影響。因此,唐代后期的儒家學者面對時代的變化,試圖為儒學的發展尋找新出路時,必須沖破舊經學框架的束縛,形成新的學風。這種努力首先表現為古文運動關于文與道關系的討論,及以春秋學為代表的試圖建立新經學的努力。
早期古文運動
古文運動是唐代后期開始的一場文化運動,它形成于安史之亂后不久,吸引了大批儒家學者參加。表面上看,這場運動反對六朝以來以駢文為代表的浮艷文風,主張恢復先秦兩漢的文學傳統,是文風、文體和文學語言的改革。但聯系到特定的社會環境和時代問題,就可以看出,這場運動的意義不僅在于文學上的復古,而且在于為思想創新準備條件。
先秦和兩漢的知識分子有一個重要的傳統,就是文學與學術緊密結合,寫文章重在內容。到了六朝,這種傳統受到破壞。隋人批評說:“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惟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茲擢士。”(《隋書·李諤傳》)
唐代仍然“沿江左余風,絺句繪章,揣合低昂”(《新唐書·文藝傳》),大多數人寫文章務求鋪陳綺麗。安史之亂以后,隨著社會危機的出現,一些學者深切感到,空洞浮華的文章于世無補,文學應該發揮其社會功能,為維護國家統一、保障封建秩序服務。梁肅指出:“文章之道,與政通矣。世教之污崇,人風之厚薄,與立言立事者邪正藏否,皆在焉。”(《秘書監包府君集序》,《全唐文》卷五一七)
柳冕強調:“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與徐給事論文書》,《全唐文》卷五二七)
在封建社會中,最適于起教化作用的莫過于儒學。因此,崇尚儒術與提倡古文,就成為古文運動的兩大綱領。
為了擺正文學與儒學的關系,突出儒學的作用,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們對于文與道的關系發表了很多議論。他們主張文與道的關系應該是“文本于道”。梁肅說:
“文本于道,失道則博之以氣,氣不足則飾之以詞,蓋道能兼氣,氣能兼詞,辭不當則文斯敗矣。”(《補闕李君前集序》,《全唐文》卷五一八)
離開了道,就不會有好文章。許孟容也指出,寫文章時應該“屬詞匠意,必本于道”(《穆公集序》,《全唐文》卷四七九)。梁肅還認為,在文學創作中,“文本于道”應具體表現為:
“操道德為根本,總禮樂為冠帶,以《易》之精義、《詩》之雅興、《春秋》之褒貶屬之于辭。”(《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全唐文》卷五一八)
用柳冕的話說,這就是“明六經之義,合先王之道”(《與權侍郎書》,《全唐文》卷五二七)。柳冕進一步論證說:
“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則德盛,文不及道則氣衰,文多道寡,斯為藝矣。”(《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全唐文》卷五二七)
如果缺少了道,文學也就流為一種技藝了。所以,“明先王之道,盡天人之際,意不在文而文自隨之”(《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全唐文》卷五二七)。就是說,有了充實深刻的內容,文章的水平自然會相應地提高。由此柳冕下了一個定義:
“儒之用,文之謂也。”(《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把文學看成是表達儒學的工具。稍后的古文運動領袖韓愈和柳宗元更進一步提出“文以明道”和“文以載道”,把文學與儒家之道的關系明確地規定為手段和目的的關系。
在當時的情況下,古文運動主張文學本于儒道,為發揚儒家服務,突出了儒學的作用和意義,促使許多知識分子把注意力轉移到儒學上來,影響了學風的轉變。可是,古文運動倡導者的最終目的不是就儒學而言儒學,而是“理身理家理國理天下”(裴度《寄李翱書》,《全唐文》卷五三八),所要解決的是當時的教化問題。然而現成的訓詁經學“以諷誦章句為精,以穿鑿文字為奧,至于圣賢之微旨,教化之大本,人倫之紀律,王道之根源,則蕩然莫知所措矣”(呂溫《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訓詁經學方法的局限性使儒學難以承擔這個任務,于是一些人開始主張否定訓詁章句之學,闡揚義理之學。
有人提出:“明《六經》之文,合先王之道,而不在于注疏。”(權德輿《答柳福州書》,《全唐文》卷四九八)
梁肅認為,學習儒學應“博究《五經》,舉其大略,而不為章句學”(《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重大義而不重章句。柳冕則以對待義理之學和章句之學的態度區分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他說:“明《六經》之義,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教之本也。明《六經》之注與《六經》之疏,小人之儒,教之末也。”(《與權侍郎書》)并指出,朝廷取士以經義注疏為準,“先章句之儒,后君子之儒,以求清識之士,不亦難乎”? 由此必然導致“人物殄瘁,廉恥不興”(同上)。當時還有人以此作為品評人物的一項標準,如權德輿給裴希先寫的碑文中稱贊裴“于經書泛為疏達,而不窮章句”(《全唐文》卷五○一)。崔佑甫稱贊獨孤及“遍覽《五經》,觀其大義,不為章句學”(《故常州刺史獨孤公神道碑》,《全唐文》卷四○九)。這些議論說明,在古文運動的早期階段,人們已經意識到,儒學若要有新的發展,就應該拋棄章句訓詁之學的模式,根據時代的需要發揮儒學的基本精神。韓愈、柳宗元、李翱等人就是受其影響,離開經傳注疏的傳統,直接探討儒學的重大理論問題。
追求儒家的先王之道和反對章句訓詁、提倡闡揚義理,這是早期古文運動對儒學發展的兩個貢獻。這對由專守舊注轉變注重思想創新的儒學學風,起到了促進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唐代后期儒學中出現新趨向的前奏曲。不過,古文運動畢竟還是一場文學運動,其早期倡導者也只是一些文學家,他們的重點是通過文學創作表彰儒學,而未能把對道的追求和闡揚義理的主張化為思想實踐。他們之后的韓愈、柳宗元等人不僅是古文運動的領導者,而且跳出了文學運動的局限,以思想家的身份從事理論活動,由此使唐代儒學的面貌得以改觀。
經學的變化和春秋學
與古文運動的興起相呼應,一些學者以新的態度研究儒家典籍,給經學帶來了變化。史載:
“大歷時,助、匡、質以《春秋》,施士匄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茝以《禮》,蔡廣成以《易》,強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新唐書·啖助傳》)
李肇的《唐國史補》卷下也有關于“大歷已后”涌現出一批專門治經的學者的記載。唐初使經學成為統一的官學,取消了學派存在的地位。上述治經學者重新研究儒經,并“皆自名其學”,說明唐代經學沉寂多年之后,開始走出官學的藩籬,又出現了各抒己見的學派。在這些“專學”中,影響最大的是啖助、趙匡、陸質(原名淳,避唐憲宗諱改為質)的春秋學。
春秋學不同于以往經學的突出一點是以經駁傳,大膽地懷疑和否定歷代學者對于《春秋》的解釋。講解《春秋》的眾多著作中,最有權威的是《公羊》、《穀梁》和《左傳》。這三部書在唐代都已取得了經的資格。可是春秋學派并不把這三傳放在眼里。啖助說:“微言久絕,通儒不作,遺文所存,三傳而已。傳已互失經旨,注又不盡傳意,《春秋》之意幾乎泯滅。”(《春秋集傳纂例》卷一,《啖氏集傳集注義第三》)啖助認為,“春秋三傳”已經不能傳達經的大義,注又不及傳,所以圣人作《春秋》的旨意就難以為人所知了。趙匡也指責“三家之說,其宏意大指,多未之知”(趙氏《損益義第五》)。三傳不能體現圣人的精神,又造成了不好的風氣,啖助說:
“先儒各守一傳,互相彈射,仇蘺不若,詭辯迂說,附會本學,鱗雜米聚,難見易滯。蓋令后人不識宗本,因注迷經,因疏迷注,黨于所習。”(《啖氏集傳集注義第三》)這樣一來,人們就“不復知有《春秋》微旨”。
中國思想發展史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歷代思想家都不斷給原始的經典做傳注,除文字疏解外,還借此發揮自己的思想,表現時代的精神。其中有些傳注受到一時的尊崇,也就獲得了類似于經的地位。“春秋三傳”即屬于這種情況。然而這些傳注主要反映了特定時代的需要和認識水平,不能適用于所有時代。因此,后代學者要解決自己時代的新問題,就必須敢于懷疑和否定已有的傳注,否則就無法發揮自己的思想,創造新的理論。當然,否定傳注并不意味著對于儒家經典的懷疑和否定。就儒家的發展來說,原始經典的基本內容是不能否定的,因為其中包含了宗法文化的基本精神,否定了它們,也就等于否定了儒學本身。而且由于原始經典產生于中國宗法文化面臨多種發展可能性的階段,所以其中內容也往往具有多方面的意義,正可以在不同的時代,根據不同的認識水平,針對不同的情況,予以不同的發揮。按照陸贄的說法,這是“知本乃能通于變,學古所以行于今”(《策問博通墳典通于教化科》,《全唐文》卷四六四)。學習儒學的基本精神以解決時代問題。春秋學派就試圖這樣做,他們自稱:
“考究三傳,舍短取長,又集前賢注釋,亦以愚意裨補闕漏,商榷得失,研精宣暢,期于浹洽。尼父之志,庶幾可見。”(《啖氏集傳集注義第三》)
就是說,否定“三傳”作為經典的神圣性以后,他們按自己的理解并吸取前人注釋之長,重新發揮孔子的思想。
這一特點不是春秋學所獨有的。當時“專學者”的著作流傳下來的還有成伯玙的《毛詩指說》,否定《詩序》為子夏所傳,指出為毛亨所作,使其經典性大打折扣。對于《詩經》的解釋,他也不依于成說,而帶有一定的時代特色。如他在解釋《詩經》時,很注意文體的研究,顯然這是與古文運動相呼應的。此外,晚于大歷學者的韓愈、李翱著有《論語筆解》在許多處否定孔安國等人的權威性注解,其中指斥“孔說非也”、“妄就其義”、“非其精蘊”的話比比皆是。他們不僅根據自己所理解的“孔子大義”寫出新的注解,甚至還敢于指出《論語》中有傳抄的錯誤,不合孔子的意思,應予糾正,表現出了大膽的懷疑精神。宋人聲稱:“唐及國初(按:指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圣人乎。”(《困學紀聞》卷八引陸游語)此話并不合實際情況。宋代慶歷以后疑經風盛,唐代實為濫觴。不過唐代后期的經學專著多數未流傳下來。
從流傳下來的幾部專著看,春秋學派的著作所表現的時代感最為強烈。他們之所以要在解釋《春秋》上下功夫,就是因為他們從《春秋》對“東周王綱廢絕,人倫大壞”(《春秋指意義第一》)的針砭中,自然聯想到安史之亂后,王權衰落、社會動亂的局面,所以要從孔子對春秋時代的認識中獲得把握現實的啟發。啖助說:
“予以為春秋者,救時之弊,革禮之薄。夫子之志冀行道以拯生靈也。……悲大道不行,將托文以見意,雖有其德而無其位,不作禮樂,乃修《春秋》,為后王法。”(《春秋指意義第一》)
他們認為,《春秋》是孔子專為治理亂世而立的標準,其中自然包含了扭轉唐代由盛入衰的良方,所以他們在發揮《春秋》大義時,很注意結合現實的社會問題。啖助把《春秋》大義歸納為:“首王致以大一統,先王人以黜諸侯,不書戰以稱莫敵,稱天王以表無二尊。”(《春秋指意義第一》)
趙匡也講了同樣的意思:“問者曰:‘然則《春秋》救世之宗指安在?’答曰:‘在尊王室,正陵僭,舉三綱,提五常,彰善癉惡,不失纖介,如斯而已。’”(《趙氏損益義第五》)這是他們全部春秋學的核心思想。
唐代后期最緊迫的任務是維護唐王朝的大一統局面,尊崇皇權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反對軍閥割據。很顯然,春秋學派在儒家經學方面的努力是積極為完成這個任務服務的。
以春秋學為代表的唐代后期儒家經學基本上處于較低的理論層次,而且受注疏形成的限制,無法系統地討論儒學的基本理論問題。當時就有人指出:“以音定字,以疏解經,是能使生徒由之中才,不能使天下由之致理(治)明矣。”(李行修《請置詩學博士書》,《全唐文》卷六九五)然而在蔑棄權威,根據自己的理解重新發揮經義這一點上,這時的經學無疑對于儒學學風的轉變有重要的影響。在它和古文運動的共同推動下,韓、李、劉、柳得以離開就經解經的模式,自由地發表見解,形成唐代儒家從未有過的哲學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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