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賀鑄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五都〕漢代在首都長安以外的五個大都市,即洛陽、邯鄲、臨菑、宛、成都。這里借指宋代的大都市。〔肝膽洞〕洞,明澈可見。形容待人真誠,肝膽相照。〔翹雄〕特出的英雄之材。〔輕蓋〕指輕車。〔飛鞚〕指快馬。〔春色浮寒甕〕酒壇子里呈現一片春色,芳香撲鼻。〔吸海垂虹〕形容酒量之大,用了杜甫《飲中八仙歌》中“飲如長鯨吸百川”和劉敬叔《異苑》中“虹飲其釜澳,須臾嗡響便竭”的典故。〔丹鳳〕唐代長安有丹鳳門,此借指北宋都城汴京。〔冗從〕閑散的隨從官員。〔懷倥傯〕心里焦急不安。〔落塵籠〕比喻落入塵網,為俗事所束縛。〔簿書叢〕指陷入文牘堆中。〔鹖弁〕插有鹖鳥羽毛的武士冠,代指武官。〔漁陽弄〕即漁陽參,鼓曲名。此處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詩句,指宋朝受到北方外族侵擾。〔思悲翁〕漢代樂府《鐃歌》中有《思悲翁》曲。這里取其字面,指思念有憂國之心的老成之士。〔天驕種〕即指少數民族,因匈奴人自稱“天之驕子”。〔七弦桐〕七弦琴。〔目送歸鴻〕以上兩句語出嵇康《贈秀才入軍》詩:“目送征鴻,手揮五弦。”
在傳統的“婉約詞”中,多的是兒女之情,而少的是男子之氣;多的是陰柔之美,而少的是陽剛之美。但賀鑄這首《六州歌頭》,卻一掃前代婉約詞的柔靡之態,為我們展現了“碧海鯨魚”式的豪放剛健詞風,端的是蘇軾“大江東去”詞后的又一杰作。
賀鑄其人,青少年時“俠氣蓋一座,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程俱《賀方回詩序》),極是一位有抱負、有志氣、有血性的“男子漢”。可是,這樣的一位英才,卻偏偏命運多乖,只能長期屈居下僚,郁悶不得志。此種矛盾,便激發了他對自己身世以及國家大事(這里主要是指北宋所遭受的外族入侵)的無限憤慨之情。而《六州歌頭》一詞,又是一個擅長于抒發慷慨之情的詞調,據稱它“音調悲壯”、“聞其歌使人悵慨,良不與艷詞同科”(程大昌《演繁露》)。所以賀鑄選擇它來表現他的少年俠氣與中年后的“請纓無門”之悲,正是“恰到好處”地達到了情與聲、內容與形式的統一。
全詞共三十九句,其中二十二句為三言句,最長也不過五言。共有三十四句押韻,又以東、董、凍平上去三聲通葉,字句短,韻位密,字聲洪亮。一讀之下,頓覺繁音促節,猶如千軍齊發,萬馬爭鳴,確有“鼓吹曲”(《六州歌頭》本為“鼓吹曲”)的“軍樂”味道。這與作者抒發的伉爽激昂之情,正有“表里相副”之妙。這是我們讀后的第一個印象。
其次,本詞在寫法上又采取了強烈的“對比”手法,使人讀后不能不產生“英雄失路、托足無門”的深痛悲憤。詞的上片先描繪了少年時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豪情與壯慨:看他“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看他“轟飲酒壚”“吸海垂虹”,看他“呼鷹嗾犬”、掃空狡穴,這正是何等的“飛揚跋扈”、龍騰虎擲?但是從“似黃粱夢”開始,詞的下片就轉入了中年以后的生活畫面:自己是“官冗從”、“落塵籠”,而國事則是“笳鼓動,漁陽弄”;面對此情此景,詞人雖欲“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可現實卻又偏不允許他奮發立功(故又于“請長纓”前加以“不”字),無奈之下只得空讓匣中的寶劍吼發出憤怒的悲音。讀到這里再與上片對照,則讀者必然會與詞人一起,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據考證,本詞與抗夏(西夏)時勢有關,時在哲宗元祐年間。其時西夏猖獗,屢犯宋境,可朝中的當權者們非但不肯抗擊,反而采取屈辱姿態。這就難怪賀鑄這位有著俠骨熱血的“奇男子”要發出如同“劍吼西風”一樣的憤慨悲涼之音了。從藝術方面來看,它也寫得繪聲繪色,神完氣足,確是一篇具有很強“力度”的剛健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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