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飛天》中外哲理詩賞析
我不是鳥,當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潰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魚
身影陷入某一瞬間、某一點
我飛翔,還是靜止
超越,還是臨終掙扎
升,或者降(同樣輕盈的姿勢)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經歷不過這堵又冷又濕的墻
誕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劑的咸味,被風
充滿一個默默無言的女人
一小塊貞操似的茫然的凈土
褪色的星辰,東方的神秘
花朵搖搖欲墜
表演著應有的溫柔
醒來,還是即將睡去?我微合的雙眼
在幾乎無限的時光盡頭擴張,望穿惡夢
一種習慣,為期待彈琴
一層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銹
苔蘚象另一幅壁畫悄悄腐爛
我憎恨黑暗,卻不得不跟隨黑暗
夜來臨。夜,整個世界
現實之手,扼住想象的鮮艷的裂痕
歌唱,在這兒
是年輕力壯的蒼蠅的特長
人群流過,我被那些我看著
在自己腳下、 自己頭上,變換一千重面孔
千度滄桑無奈石窟一動不動的寂寞
龐大的實體,還是精致的虛無
生,還是死——我象一只擺停在天地之間
舞蹈的靈魂,錘成薄片
在這一點,這一片刻,在到處,在永恒
一根飄帶因太久地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黃土
我萌芽,還是與少女們的尸骨對話
用一種墓穴間發黑的語言
一個顫栗的孤獨,彼此觸摸
沒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這無情的寧靜
苦苦漂泊, 自足只是我的輪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飛如鳥,到視線之外聆聽之外
我墜如魚,張著嘴, 無聲無息
敦煌。千佛洞。名聞遐邇的飛天壁畫。那裊娜的飄帶,那云水般的線條,那欲飛還墜的花朵,那輕漾神秘的微笑,那一曲反彈琵琶流美的清韻,引得多少看客稱賞,行者參悟,畫家駐足,詩人凝眸……仿佛瞬刻之間,一個所有時空里最美的飛姿凝定于永恒。于是,永恒的時空中便彌漫著這翩飛的精靈,這自由和美的象征。
《飛天》一詩選自楊煉組詩《敦煌》。敦煌石窟名聞遐邇,于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由樂僔和尚所開鑿,歷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北宋、西夏、元,各代皆有建造,而以唐最盛,今存壁畫和雕塑492窟,為我國佛教藝術寶庫之一。楊煉取材敦煌石窟,作為構筑他的東方史詩的智力空間的原材料,而觀照以現代精神之光,這反映了楊煉以文化尋根為旨歸的創作追求?!帮w天”作為千佛洞中一幅著名佛教壁畫,在楊煉的詩里,承載的是鮮明的當代意識和深刻的象征意蘊。
詩中的“我”指飛天,這首詩是以飛天的內心自白方式展開表現的。飛天的內心世界極為矛盾:“我飛翔,還是靜止/超越,還是臨終掙扎/升,或者降(同樣輕盈的姿勢)/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可見,在追求或安于現狀、升華或沉淪、回歸往昔或面向未來之間,飛天面臨著選擇的痛苦,陷入一種兩難的處境。
飛天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和生存環境作了真實的剖白:在畫外人看來,飛天是一片貞操似的茫然凈土上的東方神秘的星辰,在飛天則自感為一個被風充滿了沙漠咸澀的默默無言的女人, 自己的“全部經歷不過這堵又冷又濕的墻/誕辰和末日,整夜哭泣”。有“惡夢”的纏繞,有“黑暗”的牽扯,面前背后有“一派茫茫黃土”,黃土地里埋葬著“少女們的尸骨”。自己的笑容已經生銹、腐爛,鮮艷的想象已被“現實之手”扼住。飛天感到茫然,感到無所適從:“醒來,還是即將睡去?”“生,還是死?”“沒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萌芽,還是與少女們的尸骨對話?”感到被異己力量支配,感到無法主宰自我:“憎恨黑暗,卻不得不跟隨黑暗”,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這無情的寧靜”。
飛天承認,那流暢的線條勾畫出的自由自在飛翔的自足實體只是自己的輪廓,實際上, 自己的心靈在“苦苦飄泊”,在苦苦尋求著一種“期待”。自由自在飛翔的自足實體掩遮的是無法克服異己力量無法支配自我的茫然無所適從??勺约哼€得“表演著應有的溫柔”,無可奈何地忍受著千度滄桑一動不動的寂寞。但不管什么時候,“千年以下”或“千年以上”,掙脫困縛力求超越是必然的:“我飛如鳥/到視線之外聆聽之外”;然又苦于不得超越:“我墜如魚,張著嘴,無聲無息”——是因為“世紀堵住喉嚨/發不出一絲哼聲”(《朝圣》)?還是因為“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靜”( 《諾日朗》)?
以上,飛天對自我存在狀態的描述和心靈困惑的傾訴,正是人的生存處境一種象征。受制于異己力量,無所適從的茫然,選擇的痛苦,超越的艱難,將與人類的總體生命歷程相始終。其實,不止是人的現實生存處于困境之中,人的精神追求——文學藝術所表現出的自由和美,也同樣處于難境之中。時空的無限性為自由提供了可能,但任何一定時空中的存在物都不可能完全占有時空,而必定要受一定時間長度和空間范圍的制約,包括萬物之靈長的人,人的精神追求,概莫能外。于是,人幾乎是必然地陷入難境,陷入時間空間構成的社會存在的難境。在一切社會關系自然關系的總和的無盡糾纏困擾中,人企求著超越,寄意于作為自由的象征的文學藝術美,但由于文學藝術總是現實困縛中的人祈望擺脫羈絆的載體,因此,作為自由的象征的文學藝術美,也難免陷入難境之中。這是楊煉用現代意識去燭照古老的飛天壁畫時的智力的悟得。
相比于楊煉組詩中顯得雄渾或顯得蕪雜的龐大意象群,這首《飛天》的意象則顯得相對單純、洗練;相比于楊煉組詩為構筑史詩而展示的族類群體共性存在,這首詩中的飛天自我心靈獨白顯得相當個性化;相比于楊煉組詩對哲學意識的過分追求帶來的枯燥,這首詩中活躍的個體生命靈性加強了詩的抒情氣息。此外,飛天壁畫雖是佛教藝術,但詩中到處可見的相對思維形態,一點可當無限瞬刻即是永恒的審美人生態度,都顯示出東方道家思想色彩,增加了賞讀此詩的親切感。
楊煉對他的詩歌藝術追求作過這樣的表述:“以詩人所屬的文化傳統為縱軸,以詩人所處時代的人類文明(哲學、文學、藝術、宗教等)為橫軸,詩人不斷以自己所處時代中人類文明的最新成就去‘反觀’ 自己的傳統, 于是看到了過去許多由于認識水平原因而未被看到的東西,這就是‘重新發現’”(《傳統與我們》)。這首《飛天》作為人的生存困境、自由和美的難境的象征,正是楊煉以現代意識觀照傳統題材之后的“重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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