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未定”草(六至九)
六
記得 T 君曾經(jīng)對我談起過: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后,施蟄存先生曾在什么刊物上有過批評,以為這本書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選一下。我至今沒有看到那刊物;但從施先生的推崇《文選》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業(yè),以及自標(biāo)“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測起來,這也正像他的話。好在我現(xiàn)在并不要研究他的言行,用不著多管這些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shí)豈只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xiàn)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吶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shí)秋教授充當(dāng)什么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qū)逐出境。但從一般的情形而論,目前的出版界,卻實(shí)在并不十分謹(jǐn)嚴(yán),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么特別糟蹋了紙墨。至于選本,我倒以為是弊多利少的,記得前年就寫過一篇《選本》,說明著自己的意見,后來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么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xué)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么,足以應(yīng)用的選本就很難得。選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zhǔn)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例如蔡邕,選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須看見《蔡中郎集》里的《述行賦》(也見于《續(xù)古文苑》),那些“窮工巧于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濕,委嘉谷于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手頭無書,也許記錯,容后訂正)的句子,才明白他并非單單的老學(xué)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贊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shí)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卻有時很摩登,“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后來自說因?yàn)椤爸褂诙Y義”,未能進(jìn)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yáng),更離真實(shí)。譬如勇士,也戰(zhàn)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diǎn),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dāng)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jù)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這也是關(guān)于取用文學(xué)遺產(chǎn)的問題,潦倒而至于昏聵的人,凡是好的,他總歸得不到。前幾天,看見《時事新報(bào)》的《青光》上,引過林語堂先生的話,原文拋掉了,大意是說:老莊是上流,潑婦罵街之類是下流,他都要看,只有中流,剽上竊下,最無足觀。如果我所記憶的并不錯,那么,這真不但宣告了宋人語錄,明人小品,下至《論語》,《人間世》,《宇宙風(fēng)》這些“中流”作品的死刑,也透徹的表白了其人的毫無自信。不過這還是空腹高心之談,因?yàn)殡m是“中流”,也并不一概,即使同是剽竊,有取了好處的,有取了無用之處的,有取了壞處的,到得“中流”的下流,他就連剽竊也不會,“老莊”不必說了,雖是明清的文章,又何嘗真的看得懂。
標(biāo)點(diǎn)古文,不但使應(yīng)試的學(xué)生為難,也往往害得有名的學(xué)者出丑,亂點(diǎn)詞曲,拆散駢文的美談,已經(jīng)成為陳跡,也不必回顧了;今年出了許多廉價的所謂珍本書,都有名家標(biāo)點(diǎn),關(guān)心世道者惄然憂之,以為足煽復(fù)古之焰。我卻沒有這么悲觀,化國幣一元數(shù)角,買了幾本,既讀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標(biāo)點(diǎn);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結(jié)論,就從這里得來的。
例如罷,——這種舉例,是很危險的,從古到今,文人的送命,往往并非他的什么“意德沃羅基”的悖謬,倒是為了個人的私仇居多。然而這里仍得舉,因?yàn)閷懙竭@里,必須有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者是也。但經(jīng)再三忖度,決定“姑隱其名”,或者得免于難歟,這是我在利用中國人只顧空面子的缺點(diǎn)。
例如罷,我買的“珍本”之中,有一本是張岱的《瑯?gòu)治募罚疤赜”緦?shí)價四角”;據(jù)“乙亥十月,盧前冀野父”跋,是“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的,但照標(biāo)點(diǎn)看下去,卻并不十分“康莊”。標(biāo)點(diǎn),對于五言或七言詩最容易,不必文學(xué)家,只要數(shù)學(xué)家就行,樂府就不大“康莊”了,所以卷三的《景清刺》里,有了難懂的句子:
“……佩鉛刀。藏膝髁。太史奏。機(jī)謀破。不稱王向前。坐對御衣含血唾。……”
瑯瑯可誦,韻也押的,不過“不稱王向前”這一句總有些費(fèi)解。看看原序,有云:“清知事不成。躍而上。大怒曰。毋謂我王。即王敢爾耶。清曰。今日之號。尚稱王哉。命抉其齒。立且。則含血前。淰御衣。上益怒。剝其膚。……”(標(biāo)點(diǎn)悉遵原本)那么,詩該是“不稱王,向前坐”了,“不稱王”者,“尚稱王哉”也;“向前坐”者,“則含血前”也。而序文的“躍而上。大怒曰”,恐怕也該是“躍而。上大怒曰”才合式,據(jù)作文之初階,觀下文之“上益怒”,可知也矣。
縱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如何“性靈”,拿它亂玩究竟還是不行的,自誤事小,誤人可似乎不大好。例如卷六的《琴操》《脊令操》序里,有這樣的句子:
“秦府僚屬。勸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門。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
文章也很通,不過一翻《唐書》,就不免覺得魏征實(shí)在射殺得冤枉,他其實(shí)是秦王世民做了皇帝十七年之后,這才病死的。所以我們沒有法,這里只好點(diǎn)作“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明明是張岱作的《琴操》,怎么會是魏征作呢,索性也將他射殺干凈,固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中流”文人,是常有擬作的,例如韓愈先生,就替周文王說過“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所以在這里,也還是以“魏征傷亡作”為穩(wěn)當(dāng)。
我在這里也犯了“文人相輕”罪,其罪狀曰“吹毛求疵”。但我想“將功折罪”的,是證明了有些名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diǎn)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shí)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所以認(rèn)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biāo)點(diǎn)。
七
還有一樣最能引讀者入于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jīng)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干,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最顯著的便是上文說過的“悠然見南山”的例子,忘記了陶潛的《述酒》和《讀山海經(jīng)》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然,就是這摘句作怪。新近在《中學(xué)生》的十二月號上,看見了朱光潛先生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文章,推這兩句為詩美的極致,我覺得也未免有以割裂為美的小疵。他說的好處是:
“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yàn)樗鼘τ谖覇⑹玖艘环N哲學(xué)的意蘊(yùn)。‘曲終人不見’所表現(xiàn)的是消逝,‘江上數(shù)峰青’所表現(xiàn)的是永恒。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yuǎn)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游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zhuǎn)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yuǎn)是在那里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fēng)味似之。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yán)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yán)肅里面?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fā)生這么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這確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但也沒有盡。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后者是徘徊于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于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于求生,又不樂死,實(shí)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于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yàn)檠矍安灰姡h(yuǎn)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也。
撫慰勞人的圣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
“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jīng)過詩表現(xiàn)出來以后,都好比黃酒經(jīng)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里曾經(jīng)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lán)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里所謂‘靜穆’( Serenity )自然只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shù)——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fēng)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diǎn)我毫無知識。但以現(xiàn)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于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于人一樣。至于亞波羅之在山巔,那可因?yàn)樗恰吧瘛钡木壒剩瑹o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并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shí)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fēng)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yàn)樗肮拧钡木壒省?
我也是常常徘徊于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于大煞風(fēng)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rèn)識了一個土財(cái)主,不知怎么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jù)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干二凈,這才擺在客廳里,閃閃的發(fā)著銅光。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dāng)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但接著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這啟示并非“哲學(xué)的意蘊(yùn)”,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于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xiàn)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dāng)時,一定是干干凈凈,金光燦爛的,換了術(shù)語來說,就是它并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shù)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xiàn)在之見得“只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jīng)風(fēng)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dāng)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fā)閃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shí)并不準(zhǔn)是當(dāng)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yīng)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shù),會迷惘于土花,在文學(xué),則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只能取錢起的兩句,而踢開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以為“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其實(shí)是他們四位,都因?yàn)閴|高朱先生的美學(xué)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
我們現(xiàn)在先來看一看錢起的全篇罷: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fēng)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要證成“醇樸”或“靜穆”,這全篇實(shí)在是不宜稱引的,因?yàn)橹虚g的四聯(lián),頗近于所謂“衰颯”。但沒有上文,末兩句便顯得含胡,不過這含胡,卻也許又是稱引者之所謂超妙。現(xiàn)在一看題目,便明白“曲終”者結(jié)“鼓瑟”,“人不見”者點(diǎn)“靈”字,“江上數(shù)峰青”者做“湘”字,全篇雖不失為唐人的好試帖,但末兩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況且題上明說是“省試”,當(dāng)然不會有“憤憤不平的樣子”,假使屈原不和椒蘭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發(fā)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
我們于是應(yīng)該再來看看這《湘靈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詩了。但我手頭也沒有他的詩集,只有一部《大歷詩略》,也是迂夫子的選本,不過篇數(shù)卻不少,其中有一首是:
下第題長安客舍
不遂青云望,愁看黃鳥飛。
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
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
空余主人柳,相見卻依依。
一落第,在客棧的墻壁上題起詩來,他就不免有些憤憤了,可見那一首《湘靈鼓瑟》,實(shí)在是因?yàn)轭}目,又因?yàn)槭≡嚕灾缓萌绱藞A轉(zhuǎn)活脫。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時都不免是怒目金剛,但就全體而論,他長不到丈六。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xiàn)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但我也并非反對說夢,我只主張聽者心里明白所聽的是說夢,這和我勸那些認(rèn)真的讀者不要專憑選本和標(biāo)點(diǎn)本為法寶來研究文學(xué)的意思,大致并無不同。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yàn)椴⒎恰皽喩硎恰o穆’,所以他偉大”。現(xiàn)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yàn)樗贿x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
八
現(xiàn)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jīng)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晉的阮籍,集里也有伏義的來信,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后人重編的。《謝宣城集》雖然只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yàn)橐幻婵醋髡叩奈恼拢幻嬗挚梢砸娝蛣e人的關(guān)系,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么要說那些話……現(xiàn)在采取這樣的編法的,據(jù)我所知道,則《獨(dú)秀文存》,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guān)的別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jǐn)嚴(yán)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只刪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那當(dāng)然聽他自己的便,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將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fā)生關(guān)系,隨作隨刪,刪到只剩下一張白紙,到底什么也沒有,那當(dāng)然也聽他自己的便。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guān)系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yīng)該集印的,其中當(dāng)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只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只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么都可以閉著眼睛發(fā)出去了。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剌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shí)際上也并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愛惜自己”當(dāng)然并不是壞事情,至少,他不至于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rèn)“裝點(diǎn)”和“遮掩”為“愛惜”。集子里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胡須;也有兼收別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不取謾罵誣蔑的文章,以為無價值。其實(shí)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guān),這就是它在當(dāng)時的價值。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了這一點(diǎn)的,所以歷史里大抵有循吏傳,隱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有奸臣傳。因?yàn)椴蝗绱耍銦o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技倆隨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隱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zhàn)斗性的,那么,他在社會上一定有敵對。只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dāng)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確在放暗箭,一經(jīng)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這是因?yàn)楸徽_為“假想敵”的報(bào)復(fù)。所用的技倆,也是決不肯任其流傳的,不但事后要它消滅,就是臨時也在躲閃;而編集子的人又不屑收錄。于是到得后來,就只剩了一面的文章了,無可對比,當(dāng)時的抗戰(zhàn)之作,就都好像無的放矢,獨(dú)個人在向著空中發(fā)瘋。我嘗見人評古人的文章,說誰是“鋒棱太露”,誰又是“劍拔弩張”,就因?yàn)閷γ娴奈恼拢耆麥缌说木壒剩仍冢且苍S可以減去評論家?guī)追帚露摹K晕乙詾榇撕笤撚胁┎煞N種所謂無價值的別人的文章,作為附錄的集子。以前雖無成例,卻是留給后來的寶貝,其功用與鑄了魑魅罔兩的形狀的禹鼎相同。
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確是現(xiàn)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xué)”,現(xiàn)在可以知今,將來可以知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但記得 C 君曾經(jīng)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rèn)真切實(shí)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只在把外國的雜志,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生著“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yuǎn)”的老毛病。
九
仍是上文說過的所謂《珍本叢書》之一的張岱《瑯?gòu)治募罚蔷砣臅鵂╊惱铮小队峙c毅儒八弟》的信,開首說:
“前見吾弟選《明詩存》,有一字不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今幾社諸君子盛稱王李,痛罵鐘譚,而吾弟選法又與前一變,有一字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鐘譚之詩集,仍此詩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轉(zhuǎn)若飛蓬,捷如影響,何胸?zé)o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乃至斯極耶?蓋吾弟喜鐘譚時,有鐘譚之好處,盡有鐘譚之不好處,彼蓋玉常帶璞,原不該盡視為連城;吾弟恨鐘譚時,有鐘譚之不好處,仍有鐘譚之好處,彼蓋瑕不掩瑜,更不可盡棄為瓦礫。吾弟勿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jù)胸中,虛心平氣,細(xì)細(xì)論之,則其妍丑自見,奈何以他人好尚為好尚哉!……”
這是分明的畫出隨風(fēng)轉(zhuǎn)舵的選家的面目,也指證了選本的難以憑信的。張岱自己,則以為選文造史,須無自己的意見,他在《與李硯翁》的信里說:“弟《石匱》一書,泚筆四十余載,心如止水秦銅,并不自立意見,故下筆描繪,妍媸自見,敢言刻劃,亦就物肖形而已。……”然而心究非鏡,也不能虛,所以立“虛心平氣”為選詩的極境,“并不自立意見”為作史的極境者,也像立“靜穆”為詩的極境一樣,在事實(shí)上不可得。數(shù)年前的文壇上所謂“第三種人”杜衡輩,標(biāo)榜超然,實(shí)為群丑,不久即本相畢露,知恥者皆羞稱之,無待這里多說了;就令自覺不懷他意,屹然中立如張岱者,其實(shí)也還是偏倚的。他在同一信中,論東林云:
“……夫東林自顧涇陽講學(xué)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八九十年,以其黨升沉,用占世數(shù)興敗,其黨盛則為終南之捷徑,其黨敗則為元祐之黨碑。……蓋東林首事者實(shí)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徠者亦有君子,此其間線索甚清,門戶甚迥。……東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論,如貪婪強(qiáng)橫之王圖,奸險兇暴之李三才,闖賊首輔之項(xiàng)煜,上箋勸進(jìn)之周鐘,以致竄入東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則吾臂可斷,決不敢徇情也。東林之尤可丑者,時敏之降闖賊曰,‘吾東林時敏也’,以冀大用。魯王監(jiān)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dāng)輩猶曰,‘非東林不可進(jìn)用’。則是東林二字,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輩,置之湯鑊,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這真可謂“詞嚴(yán)義正”。所舉的群小,也都確實(shí)的,尤其是時敏,雖在三百年后,也何嘗無此等人,真令人驚心動魄。然而他的嚴(yán)責(zé)東林,是因?yàn)闁|林黨中也有小人,古今來無純一不雜的君子群,于是凡有黨社,必為自謂中立者所不滿,就大體而言,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他就置之不論了。或者還更加一轉(zhuǎn)云:東林雖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東林者雖多小人,然亦有正士,于是好像兩面都有好有壞,并無不同,但因東林世稱君子,故有小人即可丑,反東林者本為小人,故有正士則可嘉,苛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shí)則反助小人張目。倘說:東林中雖亦有小人,然多數(shù)為君子,反東林者雖亦有正士,而大抵是小人。那么,斤量就大不相同了。
謝國楨先生作《明清之際黨社運(yùn)動考》,鉤索文籍,用力甚勤,敘魏忠賢兩次虐殺東林黨人畢,說道:“那時候,親戚朋友,全遠(yuǎn)遠(yuǎn)的躲避,無恥的士大夫,早投降到魏黨的旗幟底下了。說一兩句公道話,想替諸君子幫忙的,只有幾個書呆子,還有幾個老百姓。”
這說的是魏忠賢使緹騎捕周順昌,被蘇州人民擊散的事。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dá)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剛剛接到本日的《大美晚報(bào)》,有“北平特約通訊”,記學(xué)生游行,被警察水龍噴射,棍擊刀砍,一部分則被閉于城外,使受凍餒,“此時燕冀中學(xué)師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紛紛組織慰勞隊(duì),送水燒餅饅頭等食物,學(xué)生略解饑腸……”誰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誆騙壓迫到現(xiàn)在,還明白如此。張岱又說:“忠臣義士多見于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人主不急起收之,則火種絕矣。”(《越絕詩小序》)他所指的“人主”是明太祖,和現(xiàn)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jiān)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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