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沖》原文與賞析
“推”和 “踢”只能死傷一兩個,倘要多,就非“沖”不可。
十三日的新聞上載著貴陽通信說,九一八紀念,各校學生集合游行,教育廳長譚星閣臨事張皇,乃派兵分據(jù)街口,另以汽車多輛,向行列沖去,于是發(fā)生慘劇,死學生二人,傷四十余,其中以正誼小學學生為最多,年僅十齡上下耳。……
我先前只知道武將大抵通文,當“枕戈待旦”的時候,就會做駢體電報,這回才明白雖是文官,也有深諳韜略的了。田單曾經(jīng)用過火牛,現(xiàn)在代以汽車,也確是二十世紀。
“沖”是最爽利的戰(zhàn)法,一隊汽車,橫沖直撞,使敵人死傷在車輪下,多么簡截;“沖”也是最威武的行為,機關(guān)一扳,風馳電掣,使對手想回避也來不及,多么英雄。各國的兵警,喜歡用水龍沖,俄皇曾用哥薩克馬隊沖,都是快舉。各地租界上我們有時會看見外國兵的坦克車在出巡,這就是倘不恭順,便要來沖的家伙。
汽車雖然并非沖鋒的利器,但幸而敵人卻是小學生,一匹疲驢,真上戰(zhàn)場是萬萬不行的,不過在嫩草地上飛跑,騎士坐在上面暗嗚叱咤,卻還很能勝任愉快,雖然有些人見了,難免覺得滑稽。
十齡上下的孩子會造反,本來也難免覺得滑稽的。但我們中國是常出神童的地方,一歲能畫,兩歲能詩,七齡童做戲,十齡童從軍,十幾齡童做委員,原是常有的事實;連七八歲的女孩也會被凌辱,從別人看來,是等于 “年方花信”的了。
況且“沖”的時候,倘使對面是能夠有些抵抗的人,那就汽車會弄得不爽利,沖者也就不英雄,所以敵人總須選得嫩弱。流氓欺鄉(xiāng)下老,洋人打中國人,教育廳長沖小學生,都是善于克敵的豪杰。
“身當其沖”,先前好像不過一句空話,現(xiàn)在卻應(yīng)驗了,這應(yīng)驗不但在成人,而且到了小孩子。“嬰兒殺戮”算是一種罪惡,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將乳兒拋上空中去,接以槍尖,不過看作一種玩把戲的日子,恐怕也就不遠了罷。
十月十七日。
【析】 1933年6月至8月,魯迅先后作雜文《推》、《“推”的余談》、《踢》,同年10月又作《沖》。《沖》以“‘推’和‘踢’只能死傷一兩個,倘要多,就非 ‘沖’ 不可”數(shù)語,點明它的意旨,是《推》等文的承續(xù)和延伸,指出在黑暗中國支撐者們那里,沖是比推、踢更為惡劣的行徑。
魯迅的議論,針對貴陽慘案。報道慘案的“貴陽通信”,對慘案的背景、制造者和受害者、原因等,有概略介紹,認為,慘案是當局者“臨事張皇”所致。魯迅則在紛繁的事象中,獨拈出慘案成因——“沖”,認為如此肆無忌憚地用“沖”來解決紛爭,是絕不能釋之為舉止“臨事張皇”的,相反,它是“深諳韜略”的“善于克敵的豪杰”所為。
魯迅指認“沖”并非“臨事張皇”的表現(xiàn),乃是一種韜略的運用,是以大量史實為根據(jù)的。戰(zhàn)國時,齊人田單曾發(fā)明火牛沖鋒的戰(zhàn)術(shù),出奇兵克敵制勝;沙皇為茍延殘喘,也調(diào)動哥薩克馬隊沖擊請愿群眾;各國兵警對付手無寸鐵的群眾,也常用水龍沖射來逞威。所不同者,中外古今用“沖”的韜略者,多為武將。現(xiàn)在,用“沖”制造貴陽慘案的,是為文官。文官襲用武將的韜略,就別有特點。他們面對弱小的學生,選用相應(yīng)的克制器具: 20世紀 “并非沖鋒的利器” 的汽車。而“沖”的結(jié)果,與水龍、馬隊乃至坦克的沖,是同樣的有效。
但是,也因為是文官施展的韜略,與“沖”相伴而來的內(nèi)具的滑稽,終難掩飾。這滑稽來源有二。一是慘案制造者行為的怪謬。他們身臨民族危亡之際,不抵御外侮,卻以紀念九一八的小學生為敵。二是慘案制造者心理的怪謬。他們先確認“十歲上下的孩子會造反”,絲毫不顧及自己心造的理論和社會常情常理是何等相悖。這樣,魯迅雖然沒有直接剖析慘案制造者的行動目的和實質(zhì),但行為邏輯和心理邏輯的錯亂,已使他們無可逃脫歷史上的小丑和民族罪人的罪名。
能從一隅見全般,是《沖》具有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魅力的重要原因。如題目所示,全文緊扣住“沖”運思著墨。然而,切入角度雖小,開掘卻深。它在廣闊的世界背景上作宏觀考察,指出中外反動統(tǒng)治者的共性,是用“沖”的韜略對付“不恭順”的人民。它又通過對貴陽慘案中“沖”的武器、對象、策劃者的細致分析,展示出慘案制造者的特殊而復雜的個性: 他們集韜略與滑稽于一身,似乎聰明得計,實際愚頑不堪。文章因此具有涵概的廣度,認識的深度,抨擊的烈度。結(jié)構(gòu)上,全文開端有沖和推、踢的明比,結(jié)尾有“流氓欺鄉(xiāng)下老,洋人打中國人,教育廳長沖小學生”的應(yīng)和,再順此推測,殺戮嬰孩既然不再是罪惡,恐怕將來有人會以此“玩把戲”,給人層層推進、渾然一體感。同時,也就有催人深思、警醒的藝術(shù)效果。
《沖》涌動著魯迅式深切的憤怒。其表現(xiàn)形態(tài),就是諷刺性語言的大量運用。魯迅時而用和抨擊對象極不相稱的褒揚語言,如“威武的行為”、“克敵的豪杰”、“勝任愉快”等作反諷。以似提高實貶低,似贊美實斥責的反語技巧,凸現(xiàn)出反諷對象的荒誕、滑稽、可鄙。時而用切合對象特性的貶抑語言,如“一匹疲驢”、“敵人總須選得嫩弱”等作冷嘲。以形象化的描述,無情的戲謔式的嘲笑對象。諷刺技巧的穿插運用靈活變換,既使全文精煉耐思,也增強了行文的情感色彩和批判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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