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李白 “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禛 《論詩絕句三十五首》),多次在自己的詩歌中傾吐對南齊詩人謝脁的敬慕和緬懷之情。《秋登宣城謝脁北樓》 即諸多 “懷謝公”詩中的一首。
李白熱愛皖南山水。他曾七次到宣城,對宣城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宣城,漢代為宛陵縣,西晉置宣城郡,隋改為宣城縣,并置宣州;唐復改為宣城郡;宋、元、明、清各代皆為寧國府所在地。宣城有謝朓的著名遺跡,一處是謝公亭,一處是北樓。前者,李白有 《謝公亭》 一詩;后者,李白有兩首詩:《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和《秋登宣城謝脁樓》。似可以說,李白對宣城的特殊感情,大多來自對當年宣城太守謝脁的深摯懷念。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一開始徑寫登樓之遠眺。一個 “望” 字表明詩人已在北樓之上,整個宣城盡在眼底,如同一幅美麗的圖畫。這種概括性的描述,堪稱引人入勝的妙筆。讀到此處,誰不想到那“如畫” 的宣城走一遭,登上北樓親自 “望”上幾眼呢?
中二聯,詩人便把登樓所 “望”之景畫出來了: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據《清一統志》: “安徽寧國府,宛溪在宣城縣東門外,源出縣東南嶧山,至縣東北里許與句溪合。句溪在宣城縣東三里,溪流回曲,形如句字。” “雙水”,即此宛溪、句溪。“夾明鏡”,謂雙水繞宣城而流,在夕陽輝映之下閃閃爍爍,猶如晃動的明鏡。雙橋,據《江南通志》: “宛溪在寧國府城東,跨溪上有兩橋,上橋曰鳳凰,直城東南泰和門外,下橋曰濟川,直城東陽德門外,并隋開皇中建。”“落彩虹”,一般解釋為: 鳳凰橋和濟川橋倒映在秋水中的麗影,五光十色如同繽紛的彩虹。這是把“彩虹”看成虛寫的比喻,如果視“彩虹”為實景,也許更符合詩意。其理由有二: 首先,詩中 “山晚望晴空”之“晴”字頗可玩味,它暗示詩人登樓遠眺是在一場秋雨之后。何焯說:“中二聯是秋霖新霽絕景。”(《瀛奎律髓匯評》 卷之一引)他已找到了賞析李白這首詩的金鑰匙。可惜,他的話未能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其二,宣城多雨,雨后時有彩虹出現,把詩中 “彩虹”看作實景,有充分的氣象學的根據。彩虹是一種光象,由于它一定出現在太陽——人(觀察者) 的延長線上,所以站在不同位置看到的彩虹在空中的位置實際上是不同的。一個熟悉宣城自然氣象的氣象工作者介紹說: 宣城位于安徽省東南部,東經118度45分,北緯30度56分。秋分以后太陽直射南半球,宣城日出日落位置都偏南。在太陽快下山時,站在城南的謝公樓,背向太陽順光線向東北方向看去,視線是要經過城東雙橋一帶的。而雙橋一帶有宛溪、句溪和句溪支流(即水陽江),平時地面十分潮濕,由于水汽充沛,經常有霧氣蒸騰。這些都為詩人得以看到 “雙橋落彩虹”提供了可能的條件。從氣象上講,在觀察者偏東方出現彩虹,一般都是雨過天晴,即所謂 “東虹日頭西虹雨”。宣城處于西風帶,大氣系統主要是自西向東移動,偏東方向出現彩虹,表明影響該地降水的大氣系統已經移出,天氣已經由雨轉晴。若以11月為深秋代表,查閱宣城氣象觀測資料,多年平均11月雨日達11個之多,即每年11月宣城都有可能下雨11天。造成該地深秋多雨的原因,主要是因為秋季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南退東撤,極地干冷氣團南下變性入侵和副熱帶暖濕氣團交接影響的結果。①既然宣城秋季如此多雨,李白詩又明確點明“山晚望晴空”,那么,可以認定詩人登樓遠望中的雙橋一帶的“彩虹”,當為自天而降的一道真切的七色長虹!
前人評贊“兩水”二句說:“刻畫鮮麗,千古常新。”(《唐宋詩舉要》 引)洵非溢美之辭。這兩句詩,如同丹青妙手的一幅寫生畫,以“鮮麗” 的色調,再現出雨后宣城的獨特景象,具有強烈的空間感。而“人煙” 一聯,卻好似一揮而就的一幅寫意畫,以粗獷的筆觸,表現出望中宣城的“蒼老峭遠”(《唐宋詩舉要》 引),具有沉重的時間感。兩聯詩有層次地描繪了“江城如畫里”的動人之處。不過,寫兩水、雙橋,重在形似,所謂“一如萬象不同,化工肖物之圣”,于此見出;而寫桔柚、梧桐,妙在神似,所謂“一如飛行絕跡,乘云馭風之仙”(《李太白集》齊召南序),即此類也。“寒”、“老”二字最為關鍵,頗有深意焉。桔柚產于南國,時當深秋,天時已寒,寒氣籠罩桔柚,自不待言。詩人于“人煙”和“桔柚”之間著一形容詞“寒”,使一個原本平淡的詩句,頓生飛動之勢:“寒”不屬于桔柚,桔柚從不畏“寒”,具有抗寒之能力。“沖飆發隴首,朔雪度炎洲。摧折江南桂,離披漠北楸。獨有凌霜桔,榮麗在中州。從來自有節,歲暮將何憂?”(梁虞羲《桔詩》)桔柚的“寒”來自外在環境,是自然界使然。在詩人的筆下,仿佛飄入空中的山晚炊煙,使桔柚具有了寒意。“人煙”,人戶炊煙,人間煙火。“人煙”與“寒”毫無瓜葛,說“人煙寒桔柚”,其深層意旨是“人間寒桔柚”。梧桐之生長,既有“枝生既婀娜”的榮華之日,又有“葉落更扶疏”(鮑照 《山行見孤桐詩》)的衰老之時,這是包括梧桐在內的一切植物生命運動的客觀規律。本來,梧桐之“老”,是“秋色”的組成部分,一種表征,而詩人于“秋色”和“梧桐”之間,著一形容詞“老” 字,似乎“秋色”使得“梧桐”變衰老了。這也許不大合乎自然物理,但卻符合藝術之理,產生了 “愈無理而愈妙”(鄒程村《遠志齋集》)的效果。妙在何處?一“寒”一“老”,深秋之意盡出,它不僅使只有自然物理的桔柚、梧桐具有了人的情意和感受,而且使詩人李白彼時彼地的獨特心態: 凄涼情懷與遲暮之感亦隱約可見。詩人在天寶三載(744)被賜金放歸,從此漂流四方,陷入“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書情贈蔡舍人雄》)的苦境。這首詩寫在天寶十三載 (754)(一說天寶十二載) 重至宣城之時。社會黑暗:“云慘慘兮云冥冥”( 《遠別離》),“蒼蠅貝錦喧謗聲”(《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使詩人早已備嘗人間苦楚,看透世態炎涼。以人情衡物理,當詩人在秋登北樓之際,凝神遠眺,不知不覺之中人情與物理相互滲透,物我由兩忘而同一,正如阿米爾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 (朱光潛 《詩論》 第三章引) 故“人煙寒桔柚”,是桔柚“寒”,也是詩人心“寒”,一種直面人生不寒而栗的凄涼之感充溢于字里行間。讀“秋色老梧桐”,知梧桐“老”,更知詩人之“老”。一個立志濟蒼生奮發有為之人,在黑白顛倒、賢愚不分:“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時代里,焉能不愁、不“老”?光陰荏苒,人生飄忽,壯志未酬,無所作為,必然是“十年罷西笑,攬鏡如秋霜。”(《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紀昀曾評論說:“五、六佳句,人所共知。結在當時不妨,在后來則為窠臼語,為淺率語,為太現成語。故論詩者,當論其世。”( 《瀛奎律髓匯評》 卷之一引)蓋謂考論李白其世、李白其人,方知 “人煙”“秋色” 二句之佳。誠哉斯言!
結句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以懷古抒情收束。詩人的緬懷謝公,并非僅僅出于外在原因,秋登北樓,睹物思人,而是有著更為深層的內在原因: 他們有著類似的人生遭際,相近的理想抱負,靈犀相通,古今相接。謝朓素有建功立業之志,這是李白心折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和王著作八公山詩》 云:“道峻芳塵流,業遙年運倏。平生仰令圖,吁嗟命不淑。”明顯流露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意。“清氣在骨,終不以詞華掩也。”(張玉谷《古詩賞析》 卷十八)永明八年(490)謝從隋王(齊武帝第八子)蕭子隆鎮西功曹,轉文學。蕭在荊州好辭賦,謝以文才出眾尤被賞愛。長史王秀之進讒,以其“年少相動,密以啟聞。” (后來蕭遙光誣陷謝時,重提此事,曰:“昔在渚宮,構扇藩邸,日夜從諛,仰窺俯畫。”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齊武帝偏聽偏信,遂將其調回建業。齊東昏侯永元元年(499),謝被誣告下獄而死,年僅三十六歲。其命運、遭遇與李白實在是大同小異。②因而,李白的懷謝公,于他那種懷斯人而不得見的悵惘中,寄寓著對前人深切的同情和由衷的欽佩,蘊蓄著自己奮發進取而竟無所作為的苦悶、孤獨、寂寞情緒。而這是時人難以理解的。結句以反詰出之,含而不露,更見 “太白當時感秋意深,而懷古情遠也。”(王文濡 《唐詩評注讀本》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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