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
滿目山川極望哀,周原禾黍重徘徊。
丹楓錦樹三秋麗,白雁黃云萬里來。
夜雨荊榛連茂苑,夕陽麇鹿下胥臺。
振衣獨上要離墓,痛哭新亭一舉杯。
行吟坐嘯獨悲秋,海霧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識故侯。
見說五湖供飲馬,滄浪何處著漁舟?
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號大樽,松江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人。明崇禎十年進士,選紹興推官,后任兵科給事中,輔助南明弘光帝朱由崧處理軍務,監察兵部,糾彈官吏。后來對朝政日非不滿,對馬士英、阮大鋮專權不滿,辭官返鄉。滿清貴族南下,南京失守,他在家鄉松江跟復社社友夏允彝、完淳父子起兵抗清,失敗后,遁為僧侶,再得魯王朱以海密令,復聯絡太湖義軍,計劃起義,事泄,在蘇州被捕,乘間投水自殺。乾隆間,追謚“忠裕”。陳子龍恪守復社條規, 以文章氣節為重,不僅是一位著名的民族志士,而且是名噪全國的文學家。他的詩歌創作與理論,曾受到明代后七子的影響,但復古傾向不太嚴重,特別是后期作品,感傷時事,蒼涼悲慨,哽咽多氣,風格為之一變。他是明末的一位重要詩人。
《秋日雜感》寫于明朝亡國后的一個秋天,可能是順治三年(1646),當時他在吳縣,觸秋景而傷情懷,一氣寫七律十首,這里選兩首。
第一首抒發懷念故國的愁苦,表明復明的信念。首聯說,西周亡國的悲劇重演了,極目遠眺淪喪的國土,心中倍感悲涼。周原,見《詩經·大雅·綿》:“周原膴膴,堇荼如飴。”指今陜西省岐山以南的一片平地,這塊平地是中華民族祖先周部族的發祥地。禾黍,《詩經·王風·黍離》寫,幽王姬宮涅被犬戌族所殺,西周覆亡, 平王姬宜臼率領大臣逃到東都洛邑,從此王道式微, 諸侯爭霸。幾年后, 一位大夫因事到位于周原的舊都鎬京,他看到原先的宗廟宮室,平為田地, 長滿了黍子高粱,不禁悲從中來,徘徊彷徨, 不忍離去,吟詩“閔周室之顛覆”。陳子龍用這一典故,是以周大夫自比,表達凝望失土、悲懷故國的感情。頷聯寫秋日景色,暗喻滿清貴族的入侵。在葉黃楓丹的秋天,北方的白雁、塞上的黃云一齊涌來。白雁,雁的一種,體形較小,色白象征悲哀,故杜甫有句:“故國霜前白雁來。”黃云,指塞上含黃沙之云,薩都剌詩句:“紫塞黃云馬上詩。”此處暗喻清兵,但不露筋節。頸聯寫經過戰爭破壞后的吳中荒蕪景象。在連綿的秋夜苦雨中,昔日吳王的御花園——“茂苑”中已長滿荊棘榛莽一類荒草雜樹。在夕陽暗淡光影下,麋鹿等動物從曾顯赫一時的“胥臺”上下來。胥臺,即姑蘇臺,在今蘇州市西南姑蘇山上。它是春秋時吳王闔閭所建,后來夫差于臺上立春宵宮,作長夜歌。越勾踐伐吳,吳太子友戰敗,燒毀此臺。但后來它的遺址一直成為游覽勝地。吳國苑囿、胥臺的荒涼景象是典型的,作者通過它寫滿清鐵蹄蹂躪江南,揚州十日、江陰大辟、嘉定三屠、嘉興剃發后,吳地的一片凄慘圖景。尾聯寫由上激起的義憤。詩人為了復國,抖去衣上塵土,獨個兒到要離墓前去吊祭他。要離是春秋時吳國的勇士。這里有一段動人的歷史故事。原來,刺客專諸以魚腸劍刺殺吳王僚后,公子光即位就是吳王闔閭,維護了嫡長子繼位的傳統。但是僚的兒子慶忌逃往衛國伺機回國報仇。闔閭用苦肉計砍了要離的右手,又殺了他的老婆,然后讓要離溜到衛國,取得了慶忌信任。三月后,慶忌率部從水路向吳國進發,要離在指揮船上突然用左手所握的長矛,對著慶忌的胸口,盡全力扎去,矛頭竟從后背穿了出來。慶忌斷氣前囑咐部屬不要殺要離,說吳國有這樣了不起的勇士,應該視作珍寶,讓他回國作貢獻。要離遇赦后,越想越羞愧,拔劍自刎了。陳子龍在彼時彼地去祭奠要離,用意是要向他學習奮不顧身而又知禮義廉恥的品格,為恢復維護明王朝的正統奮斗不息,縱死不辭。這些是他加入并領導反清起義的思想基礎。“痛哭新亭一舉杯。”此用東晉丞相王導佳話。據《世說新語》,西晉末年,五胡亂華,愍帝司馬鄴于建興四年(316),被攻破長安的劉曜俘到平陽(今山西襄汾西南),不久被殺死,西晉滅亡,劉曜建立前趙政權。中原人士紛紛來江南避難。瑯琊王司馬叡也逃至江南,建立東晉。東晉北方來的官員每遇佳節,就在新亭集中,坐在草地上喝酒。有一次成武侯周侯坐在中間嘆氣,說“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大家聽了都相視流淚。這時丞相王導勃然大怒,舉杯說“當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元帝司馬叡在他的輔弼下,終于頂住北方少數部族貴族集團的不斷進攻,為東晉一百多年的政權奠定了基礎。王導是一位復國英雄,杰出的政治家與軍事家。陳子龍此句正是表示要以王導為楷模,跟滿清貴族集團斗爭到底。
第二首抒寫內心苦悶。首聯觸景生情,在這國破后的深秋季節,作者憂嘆國事,又不便與人明言,只得獨自“行吟坐嘯”,本來就心痛欲碎了,加上薄暮時分又看到“海霧江云”的闊大之景,更增添哀情愁緒。暮愁,顯然是唐代詩人崔顥《黃鶴樓》尾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緊縮。頷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對仗十分工整,作者在前句中認為天不清醒遂使明祚斷絕、滿清入主中原,但又堅信老天不會永遠沉醉,復明也就還有希望。此用李商隱《咸陽》“自是當時天地醉,不關秦地有山河”句意。后句說最可憐的是國破家亡,土地被掠,想埋憂愁于地下也不可能,即死無葬身之地了,沉痛至極,真是“亡國之音哀以思”了。此句用東漢仲長統《述志詩》“寄愁天上,埋憂地下”之意, 十分悲戚。頸聯寫清軍南下后人民慘遭屠殺,士大夫紛紛隱居。“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識故侯。”前句的“葵井”見漢樂府民歌《十五從軍征》“中庭多旅谷,井上生旅葵。”原詩說,該人從軍六十五年,“八十使得歸”,可是回到故鄉,家人已經死光,院內一片榛莽,井邊上長滿野葵菜。在這里,陳子龍說清軍殺人如麻,使錦繡江南成為荒蕪之地,當時魔爪過處,漢族同胞尤其是那些不甘受辱的婦女跳井自殺的極多,“多新鬼”揭露滿清貴族實施的民族屠殺政策十分慘烈。后句用邵平故事,秦封邵平為東陵侯,秦亡,他隱居于長安城東種瓜為業。這里借喻明亡后隱居于山野中的士大夫,他們義不臣虜,堅持氣節。迭詞“荒荒”“寂寂”渲染亡國后的荒涼、孤寂景況。尾聯是深深嘆息,聽說太湖等水泊已成為清兵的飲馬池了,何處有可以劃漁舟歸隱的滄浪之水呢?此用屈原《漁父》意,“漁父莞爾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作者反漁父意,說國土破碎,已無立足之地,只有起來抗爭、反清復明才是唯一出路,哀痛中蘊藉著不屈的力量。
這兩首詩形象地寫出了滿清貴族入侵給江南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表達了對死國難者的悼念,傾吐了對故國的深深懷念和不甘屈服沉淪、謀求復明的決心。悲憤沉郁,氣魄雄毅,顯示了作者的錚錚鐵骨,前人曾譽他的詩為明詩殿軍,殆不為非。《秋日雜感二首》所用典故忒多,這說明他早年仿效后七子的痕跡猶存,不過根據此詩所寫的內容,作者寫作時的政治背景,有許多不能明言直攄,借用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來寄托情志,又是可以理解的。作古體詩適當選用典實簡練明潔生動地來明志抒情是可以的,而且能增添一種古雅之美。但是句句用典,使讀者尋章引句,煞費苦心,又為歷代評論家所不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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