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
主人且勿喧, 賤子歌一言: 仆本寒鄉士, 出身蒙漢恩。始隨張校尉, 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輕車, 追虜出塞垣。密涂亙萬里, 寧歲猶七奔。肌力盡鞍甲, 心思歷涼溫。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時事一朝異, 孤績誰復論?少壯辭家去, 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昔如韝上鷹, 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 空負百年怨。棄席思君幄, 疲馬戀君軒。愿垂晉主惠, 不愧田子魂。
《東武吟》是樂府古曲,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在相和歌辭楚調曲中,共四首,陸機、鮑照、沈約、李白各一首。統觀這四首作品,無論從思想性還是從藝術性來考察,均以鮑作為翹楚。陸、沈、李三作,都是慨嘆榮華徂謝、追求超塵出世之作。陸機向往“濯發冒云冠,洗身被羽衣,饑從韓眾餐,寒就佚女棲”的仙人生活;沈約追求“逝辭金門寵,去飲玉池流,霄轡一永矣,俗累從此休”的超脫境界;李白吟唱“間作東武吟,曲盡情未終,書此謝知己,吾尋黃綺翁”的隱逸情趣。而鮑照之作則大異其趣,它假托一位漢代軍人的口吻,訴說自己為國奮戰一生,年老時卻遭到帝王的遺棄,忘掉了他的赫赫戰功,使他滿腔怨憤,恨結千載;可是,盡管如此,這位老軍人仍然表達了他對君王的無限眷戀和忠誠。全詩悲涼蒼勁,憤激深沉,是鮑照擬樂府詩中一篇力作。
胡國瑞先生說:“由于出身寒微及政治地位的低下,鮑照的詩歌,從內容到形式都表現出卓然異于流俗的風貌。當時在高門世族壓抑下的下層階級士人的生活情緒,在鮑照的詩歌中獲得充分而多方面的反映。漢以來樂府民歌的藝術形式,更在他的手中得到創造性的運用。結合著他所特有的感情,使其詩歌創作表現得生氣勃勃而雄健有力,閃耀著強烈的現實主義光輝。”(《魏晉南北朝文學史》114頁)
鮑照的樂府詩分成三種: 一是沿用漢魏古曲,二是采用民間新曲,三是自制新曲。《代東武吟》屬于第一種。但鮑照這類作品頗多創造性,或用舊題而脫離舊曲,或用舊題而創造新聲,或用舊題而轉出新意。《東武吟》漢魏古曲現已不存,無從比較;但以西晉陸機的一首來比較, 其體制風貌卻是大不相同:陸作僅六句,是沒有情節的抒情之作,思想感情相當消沉(詳見上文分析);鮑作擴展到二十八句,是具有完整情節的敘事詩,思想感情相當積極健康。由此可見,雖名為“代”樂府,“擬”樂府,其實卻是借舊瓶裝新酒的創造性作品。
首先,這首詩無論是內容或是形式,都深受漢樂府民歌如《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十五從軍征》等敘事詩的影響,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粗線條地概括地敘述故事情節,對最激動人心的部分作重點深入的吟唱,以激起人們的無限同情心。
尤其是漢樂府《十五從軍征》,在題材的近似、人稱的運用、粗線條地勾勒情節、重點渲染以突出主旨等方面, 都對鮑照《代東武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不妨讓我們作一些比較研究。《十五從軍征》全詩如下: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 淚落沾我衣!
《十五從軍征》敘述了一個服役六十五年的老兵卻喪盡親人、無家可歸的悲劇;而《代東武吟》則敘述了一個奮戰一生的中下級將官(從詩中“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 可以推知:既受將軍統率、管轄,可見他本身不是大將;既有部曲,又可見他不是最下層的士兵)遭到封建統治者遺棄,窮老回家“刈葵藿”“牧雞豚”的悲劇。從結局來看,后者的悲還沒有前者那么慘,他盡管還要為衣食而擔負沉重的體力勞動,但畢竟還有個家可歸;而前者則親人喪盡、無家可歸了。這說明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地位越卑下,命運越凄慘。另外,這兩個主人公的思想境界也全然不同: 前者面對“松柏冢累累”的家,“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有的是滿腔凄苦怨憤之情,對封建統治者決不寬恕;而后者盡管也“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但最后還是“思君幄”、“戀君軒”,表現了對封建帝王的一片忠心。這階級的烙印打得那么深,正反映了作者觀察的深刻性;兩個主人公的悲劇結局大同而小異,正反映了鮑照既從漢樂府民歌中吸取了精華,又以自己對現實的深刻體會作了創造性的發展,是藝術創新而不是死搬硬套。
在人稱的運用上,兩者也同中有異。《十五從軍征》以第三人稱客觀敘述開頭,接著轉入與同鄉人對話,最后以第一人稱口吻敘述老卒回家的凄慘情景。詩中第三、第二、第一人稱交錯使用,顯得活潑而富有變化,而又以第一人稱為主,以歷史見證人的口吻來敘述,則更能打動讀者的心靈。《代東武吟》全詩都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敘述。首敘這位軍人奮戰一生的艱苦經歷,而歸結到“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封建統治者;繼敘少壯辭家,窮老還家后刈葵牧雞的生活情景,抒寫千載恨,百年怨;最后敘述他的戀主之情,表現他的一片忠心。由于詩中主人公完全與詩人融化為一體,詩中的感情色彩就更濃烈,更能夠震撼讀者的心靈。
在粗線條地概括地勾勒情節方面,兩者既有相同處,亦有相異點。《十五從軍征》開頭兩句跨度極大,“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從出征一直跳到歸來, 從十五歲一直跳到八十歲, 中間六十五年艱苦復雜、豐富多采的征戰生活全部略去了,因為作者主要是通過這位老兵回家后的遭遇來刻劃他的悲劇的,中間六十五年完全沒有必要去敘述。而《代東武吟》第二段開頭兩句“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約相當于《十五從軍征》開頭兩句,其跨度也相當大。但和《十五從軍征》不同的是,其中長期的征戰生活的經歷并沒有省略,而是在第一段中作了充分的敘述。寫作目的的不同,決定了藝術處理方法上的不同:《十五從軍征》主要從從軍時間之長的角度來揭示老兵的悲劇,故只要寫出從十五歲到八十歲的時間跨度就夠了,其漫長的征戰生活則完全留給讀者去想象,這樣處理一點也無損于主題思想的表達。而《代東武吟》則主要為了揭露國君的賞罰不公和這位將士的赤膽忠心,那么對于他的復雜的經歷和艱苦的戰績則是不能不論的,對于他的被遺棄后的情懷也是不能不敘的。這樣,就自然地出現了著重點的差異。《十五從軍征》把重彩濃墨潑在回家后的見聞上:先是從他人嘴里知道家鄉的荒蕪凄涼“松柏冢累累”;然后以老兵親見凄慘景象來印證,“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最后出之以細節描寫,煮熟了菜飯,沒有人可送。因為這位老兵的親人都死光了,他的家也根本沒有了!《代東武吟》則將重彩濃墨潑在對軍人征戰經歷的描寫上。而一位軍人復雜而豐富的征戰經歷如要詳細敘述,則非短篇 敘事詩所能勝任的,于是詩人只好采取粗線條的概括的勾勒法。“仆本寒鄉士,出身蒙漢恩。”簡括交代這位軍人原來門第不高,之所以能出來當官(即“出身”之義)是蒙受了漢朝的恩典,這為篇未抒寫忠君之情打下基礎。“始隨張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輕車,追虜出塞垣。”通過所追隨的大將的更換、地點的變動、動作行為的不同(召募、追虜),不僅敘述了他的豐富經歷,還巧妙地暗示了他的戰功煊赫。“密涂亙萬里, 寧歲猶七奔。”他所走過的最近的路程也有一萬里,在最安寧的年頭也要有七次奔命,以夸張和反襯手法描寫戰斗生活之不安定。“肌力盡鞍甲,心思歷涼溫。”肌肉筋力在鞍馬間耗盡,心思歷遍了得意和失意,既概括而又具體形象地描繪了戰斗的勞累艱苦。“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渲染了戰爭的殘酷和犧牲的慘重。以上雖然都是粗線條的勾勒,但由于是具體的而不是空泛的,能使讀者切實體會到這位軍官經歷的豐富和戰功的卓異。可是結果呢?終于逼出了體現全詩主旨的兩句:“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這中間包涵多少對于世態炎涼的感慨和對于賞罰不公的憤慨。后面,第二段中“昔如韝上鷹,今似檻中猿”的兩個獨到的比喻,是為申足這兩句詩的感情服務的。
其次,這首詩在抒情與敘事的緊密結合上,在語言的簡潔明快上, 也都得力于漢樂府民歌, 這兒就不詳談了。 (姜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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