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洪澤岸頭沙, 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遠, 中流以北即天涯。
劉岳張韓宣國威, 趙張二將筑皇基。
長淮咫尺分南北, 淚濕秋風欲怨誰?
兩岸舟船各背馳, 波痕交涉亦難為。
只余鷗鷺無拘管, 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 逢著王人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 一年一度到江南。
《初入淮河》是比較有名的抒發愛國感情的作品,表達了淪陷區人民內心的怨苦。
光宗趙惇紹熙元年(1190),楊萬里在秘書監任上,奉命到淮河迎接陪伴金國派來的“賀正使”(祝賀正旦,這一年光宗即位)。在北去途中,他寫了一組包括四首絕句的詩。
其一寫迎接金使, 自己情緒不好,怨恨北宋丟失了大片國土。“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洪澤湖在今江蘇省西北。岸頭沙,岸邊的土地;沙,水邊之地。此句說,船兒離開了洪澤湖岸邊的沙灘,進入淮河, 自己的情緒也越來越壞。為什么呢?因為“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桑乾河,即永定河,發源于山西省管涔山,流經北京附近,至天津入海。北宋時,此河是跟金國的分界線。——二七年金人滅北宋后,五月北撤,趙構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邱)即位,愛國名將、宰相李綱曾派張所、傅亮二人分別到河北、河南地區組織和聯絡各地抗金武裝,招募民兵。另一名將宗澤也在加強防守汴京的同時,派人聯絡兩河一帶軍民,互相呼應, 一度出現了抗金斗爭的高潮。可是趙構與投降派汪伯彥、黃潛善等抱成一團,撤掉李綱宰相職,并于一一二七年十月放棄北方,逃到揚州。第二年投降派竟又誣蔑宗澤渡河反攻的計劃是“發瘋”,北方人民的抗金武裝是“寇賊”。宗澤氣死, 五馬山、太行山、中條山等北方人民抗金武裝被各個擊破,被迫轉移到黃河以南繼續抗金。從那時起,六十多年過去了,桑乾河不僅沒有恢復,相反邊界又進一步轉至黃河。京都也遷到杭州。 ——四一年又訂立喪權辱國的“紹興和議”,邊界更退至淮水、大散關一線。詩人初入淮河,想到以上情況,不禁感慨萬端:何必把桑乾河當作邊界,說那里才遙遠呢?眼下是淮水中流往北都在金人手中了,進入淮河就是到了邊疆,產生遠在天涯的感覺了。原來的抗金中心竟成天涯異國、不可到達的地方,人非草木,能不心痛。兩句反語傳神,對不思收復失地、一味求和的朝廷發泄了深深的不滿。陳石遺在《宋詩精華錄》中說,此詩痛“淮以北久陸沉矣”,得其要旨。此首亡國之怨不取強烈的方式抒發,而于平靜的描寫發問中,寄寓當如此國使、到如此國境邊界、迎如此國賓的酸楚,耐人尋味。
其二含蓄地抨擊投降派。“劉岳張韓宣國威”,指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將劉光世、岳飛、張俊和韓世忠,他們沖破投降派的重重阻撓,英勇地率部眾沉重打擊了女真貴族,顯示了國威,鼓舞了群眾。其中劉光世擔任過行在都巡檢使,在與金人戰斗中保皇有功,其它平平;岳飛有偃城大捷,直搗朱仙鎮,迫使金人擬從汴京北撤;張俊擔任過御營前軍統制,與金兵作戰,屢立戰功,有淮南之戰,粉碎張邦昌偽齊軍的進攻,但后期與秦檜有來往,令人遺憾;韓世忠有鎮江黃天蕩之戰,大敗金兀術(宗弼),大滅其兇殘氣焰,大長了人民的斗志。“趙張二將筑皇基”,另兩位抗金名將趙鼎、張浚,趙鼎于靖康二年(1127)金兵入京師議立張邦昌時,跟張浚一起避入太學,拒不附議。同年得隙保護高宗南渡,兩度出任宰相,推薦岳飛等人,決策擊垮偽齊和金的聯軍。紹興八年(1138)宋金和議時,為劃界問題,跟漢奸秦檜沖突。張浚為南渡中興大臣,力主抗金,任川陜宣撫處置使,即西線軍事指揮。建炎四年(1130)跟金兀術大戰于富平(今陜西省富平縣),受挫;次年重用吳玠與金兀術再戰于大散關附近的和尚原,大獲全勝,取得了川陜保衛戰的碩果,挫敗了金兵入川的陰謀。紹興四年(1134)任樞密,次年任宰相,起用岳飛、韓世忠等人。由于他倆是南宋建國功臣,所以楊萬里在詩中說“筑皇基”。詩人寫這六位將領,用意是贊揚南宋抗金救國的熱潮。反之,他責問:今天,這股熱潮到哪里去了?“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現在只能以淮河為界,人民面對“中流以北即天涯”的大片淪喪的國土,禁不住在秋風中淚濕衣衫。這該怨恨誰呢?毫無疑問,趙構與秦檜應當承擔罪責!
此首運用對比、含蓄、委婉等手法,表達了詩人強烈的愛憎。
其三寫北方人民失去自由的痛苦。“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因為宋金雙方以淮水中流為界,所以兩方的船拉開距離,在各自的一邊飛馳航行著,事實上兩面船夫、乘客幾乎盡為漢人,現在被人為地劃開了。這就揭露了金國貴族對淪陷區管制極嚴,那里的人民失卻了自由。后句形象地說,金國統治的殘暴無以復加,連淮河中流兩側的波浪也不能相互交結,似乎只能各流各的了。水猶如此,人何以堪?馬克思說,在文學作品中作者的觀點愈蔭蔽愈好,提倡用形象來反映生活。楊萬里的作品在這方面值得借鑒。“只余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兩句寫北方人民對自由的向往,尤為感人。只見白鷗鷺絲不受拘管,南來北往自由地飛翔, 以此突出淪陷區人民急盼與南岸親人團聚的心境!“可以人而不如鷗鷺乎?”(陳石遺《宋詩精華錄》)這樣來寫北方人民的亡國哀怨,令人泫涕。
這首絕句構思新穎,前兩句寫眼前事,詩人夸大地將淮河之水切成南北兩片,這不僅是現實中不可能之事,而且是文學作品中少見的,從而突出人為的可憎,南宋妥協退讓的可恥。后兩句又以鷗鷺的自由翱翔飛掠來暗示人民的痛苦。詩貴創新,此首堪為范例。
其四寫中原父老盼望南宋政府軍的到來。“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此兩句是作者希望之詞,說到金國后,遇到中原的長輩,愿他們“莫空談”,不要說客套話;遇到“王人”即南宋王朝使臣就“訴不堪”,痛痛快快地訴說當亡國奴的辛酸與不幸,探聽政府軍的北伐消息。詩人的心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同情中原父老的愁苦,一方面胸中有數,投降派操縱朝綱,是置北方人民死活于不顧的。這樣轉一個彎子,就顯得更頓挫沉郁。既然朝廷不想北伐,那末說又有何用?詩人感慨萬端,又寫下“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兩句,北方父老還不如大雁,大雁尚且可以每年回南方一次呢!將詩意騰挪向上,推進一層,如陳石遺所說:“可以人而不如鴻乎?”亡國之人的痛苦,被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首詩一詠三嘆,曲折變化,人雁對比,取得震懾人心的效果。陳石遺說:“誠齋詩大抵淺意深一層說,正意反一層、側一層說……他人詩只一折,不過一曲而已;誠齋則至少兩曲折……一折向左,再折向左,三折總而向右矣。”(《石遺室詩話》卷十六)
《初入淮河》組詩質樸無華,通俗曉暢,飛騰挪折,流轉圓美,層次委曲,變化自如。作者遵循“雅正”之說,盡量婉而多諷,微而愈顯,所謂“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卻使當事人“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見《頤庵詩稿序》)這組詩發亡國之怨、失國之恨,確實沒有大聲疾呼,但投降派讀了,是會愧赧的!寫眼前情事,于平易中蘊藉力量,正是楊詩特色,所謂“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詩論》)
上一篇:《出都留別諸公(選一)·康有為》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初到黃州·蘇軾》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