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
吳牛三十角,久與牧相忘。
忽憶淮南路,春風滿柘岡。
秋晚稻生孫,催科不到門。
人閑牛亦樂,隨意過前村。
此詩約寫于1168年,作者為荊南荊湖北路安撫使,駐荊州(今湖北江陵)時。“荊州當虜騎之沖,自建炎以來,歲無寧日”,張孝祥在任,內修外攘,筑寸金堤絕水患,建萬盈倉儲漕運,弛廢俱興,“雖羽檄旁午,民得休息”(陸世良《宣城張氏信譜傳》),《野牧圖》正是此時民安風淳的一個側面反映。
語淡意遠,“信筆而饒深厚”是此詩特點。詩題曰“圖”,卻并不著力于村野牧牛的眼前景象之描摹,而多敘寫、議論、憶想之語,從中自然透露作者胸懷意趣,讀之使人生發想象、引起思索。吳牛即水牛,多產江淮間,故稱。三十角,以角計牛數,三十言其多。第一首詩僅以首句略切題面,物象描繪甚微約,在讀者心目中略能喚起十余頭牛散布村野間的意象。第二句,誰與放牧一事相違已久?既是詩人,也是百姓民眾。一句敘說,深含意緒。宋室南遷至此時已歷四十年,時局動蕩,民心惶然。別說地處邊防的荊州,即使作者所到過的撫州、平江、潭州,人們心態又何嘗不受金兵壓境的影響。加之內有強暴奸利之徒滋事,百姓難得安逸。“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村郊野牧圖,作為和平寧靜的征象,久久不見了。這層意思以敘議發之,不啻對時局不寧的一聲嘆惋。淮南路,非指宋至道年間所置十五路之一者,亦非熙寧間分置的淮南西路淮南東路,而是用歷史上舊稱,代指詩人家鄉蕪湖一帶。詩人別號于湖居士,于湖在當涂縣南;東晉時曾僑置淮南郡于于湖一帶,轄境相當當涂、蕪湖、南陵、銅陵等地,詩人稱家鄉一帶為淮南路,很自然。
第三句與一、二句間跳蕩很大,因眼前所見,引動鄉思,思路有所轉折。這位宋高宗親點的狀元,知荊南前,先后知撫州、平江軍、靜江府、潭州等,盡管鋤抑強暴,籍沒奸利,處事精確斬斷,判決如流,庭無滯訟,政聲甚著,但由于他一登政治舞臺便為岳飛辯冤,后又力贊張浚用兵,有忤主和之當政,致兩度被彈劾落職。從30歲知撫州起,六七年間徙轉贛、蘇、桂、湘、鄂、皖間,奔波挫折,歷經世事,理想與才能不得施展,又患疾在身,于是便有西風鱸魚之思。與友人書簡有云:自來荊州,病甚思歸,“懷鄉道義不能忘也”,“某有田在謝家青山下,屋十余間,下俯江流,今歸真不復出矣。”由野牧而思歸隱鄉野,思路間正有內在相通的脈絡。
第四句又跳開,引出昔日撫州任上的一個片斷回憶。柘岡,地名,江西金溪縣西六十里處,上有王安石讀書堂。詩人30歲知撫州(治在江西臨川)時,處事果斷,扭轉“一時鼎沸”局面為“合城宴然”,其干練為“老于州縣者所不逮”;“柘岡西路花如雪”(王安石),他到過柘岡,對當年那位鐵腕人物和學界山斗,甚為神往。“春風滿柘岡”,飄然一語,既是對撫州治績的欣然回憶,又是對王安石致仕后讀書為學的企羨,隱含歸休之后講學論理、徜徉山水的心曲。久蓄于胸的意念,用“忽”字作頓然覺醒似的傳達,突兀可喜;“春風”一句描繪語挽束全詩,詩意蘊藉不露,有語淡意遠之妙,正如沈義父所說,“以景結情最好”(《樂府指迷》)。
第二首以三、四句再抱題目,使二首一題,不見散漫。以閑、樂二字為主意,以一、四句為取象重點,穿插敘事和議論,章法輕靈,用筆圓熟。稻生孫,稻割后再次抽生出苗葉。催科,催征賦稅。雖是晚秋,遍地稻孫,滿眼新綠,一派谷稔民豐氣氛;村無斂賦課稅的剝啄吆喝,仿佛見黃發垂髫之怡然。牛亦樂,老牛似解人意。“隨意過前村”,一群牧童快快活活地吆牛前去;詩人好像也在徐步閑行,頷首而笑。
“催科不到門”是關鍵的一句,出語閑閑,而詩人品性頓出。當時人推許張孝祥詩文為“當代獨步”,并非阿好。他擅詞,存作270余首,駿發踔厲,承東坡之豪縱,開稼軒之悲壯,“長淮望斷”等篇,一腔忠憤,撼人心旌。他似不以詩寫大事,存詩400余首,率多贈答紀行之章,格調清婉平易,但每于平常敘寫中流瀉出對國運民生的深切關懷:“去年大水高田熟,低田不收一粒谷。只今萬錢糴一斛,浙西排門煮稀粥”;“小儒不得參戎事,賸賦新詩續雅歌”……“催科不到門”,直使人想起杜甫詩“安得務農息戰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有良心的詩人,總是傷情于國亂民貧,而傾關注于人民的,何況對張孝祥來說,宦海風波,壯圖難展,他更對黃犢眠樹,白雞啼煙的村野有所青睞了:“此中若許投簪紱,便老鋤耰卜數椽”!《野牧圖》在輕淡的描敘中寄托了這種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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