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李白《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玉階怨》本樂府舊題。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三《相和歌辭·楚調曲》中收此題共三首,即謝朓、虞炎和李白各一首,而以李白這一首最有名,寫得也最好。
舊釋此詩大都以為主題是“宮怨”,這當然不錯。我則以為這詩并非泛詠宮怨,而是確有所指,即專詠西漢成帝時之班婕妤是也??缄憴C《婕妤怨》云:“婕妤去辭寵,淹留終不見;寄情在玉階,托意唯團扇?!币浴坝耠A”與“團扇”對舉。梁元帝蕭繹《婕妤怨》也說:“何言飛燕寵,青苔生玉墀。誰知同輦愛,遂作裂紈詩?!比允且杂耠A與團扇對舉。蓋“玉墀”猶“玉階”。“裂紈”一詩,即所謂“團扇詩”也。舊傳漢樂府《怨歌行》一首,題班婕妤作,開頭四句即興:“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圞似明月?!敝^為班氏所作誠不足信,但“團扇”的題材與班婕妤有關,則歷漢、唐皆然。故王昌齡《長信秋詞》云:“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長信”即長信宮,為班婕妤侍奉皇太后時所居之地。首句言班婕妤于平明之時即親自捧帚灑掃,以表示她侍奉太后,非泛指一般宮中侍女;次句即用《怨歌行》“團扇”的典故。夫“團扇”既專屬之班婕妤,那么“玉階”亦當為詠班婕妤的特定詩料,殆無疑義(《樂府詩集》卷四十三即將《婕妤怨》和《玉階怨》先后并列于一處)。故崔國輔的《長信怨》亦云:“長信宮中草,年年愁處生。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笨梢娫婎}作《玉階怨》,實即《婕妤怨》。今所見謝朓、虞炎和李白三詩,雖未明言為詠婕妤之作,但詩意所在,已悉寄于題中,此不言可喻者也。明乎此,然后可以說李白之詩。
關于班婕好的身世,《漢書》已詳。《樂府詩集》卷四十三引《樂府解題》云:
《婕妤怨》者,為漢成帝班婕妤作也。婕妤,徐令彪之姑(小如按:班氏為班彪之姑,則為班固、班超和班昭的祖姑),況之女。美而能文。初為帝所寵愛,后幸趙飛燕姊弟(小如按:猶今言姐妹;弟,女弟之謂,指趙飛燕與其妹合德),冠于后宮。婕妤自知見薄,乃退居東宮,作賦及“紈扇”詩(小如按:即指漢樂府《怨歌行》),以自傷悼。后人傷之,而為《婕妤怨》也。
因知班婕妤其人,具有三個特點:一、她是才女,“美而能文”;二、初入宮時曾受到漢成帝寵幸;三、后因趙飛燕姊妹得寵,才遭冷遇。所以我在三十多年前講李白的《玉階怨》,但一直認為它雖屬“宮怨”題材,卻是一篇極哀惋之能事的“感士不遇賦”;以之同《將進酒》、《行路難》中篇相較,風格雖殊而主題不二,都是李白為自己的懷才不遇鳴不平的。
不過詩人既以多才的美女自況,總不能出之以雄渾恣肆的風格,而必須以含蓄蘊藉的手法來摹繪。今讀此詩,表面上似溫柔敦厚,實際卻是“怨誹而不亂”,言有盡而意無窮。開頭兩句,寫美人“風露立中宵”,雖似有所佇盼而并無意中人可期。她之所以凝眸望月,猶《邶風·柏舟》所謂的“日居月諸”,非特睹月懷人,抑且以月喻君與夫,即理想中的“明主”。這同蘇軾說的“望美人兮天一方”,正是同工異曲。但夜深了,露重了,羅襪漸為積露所侵,于是感到涼生裙衩,寒氣襲人。既不能久立庭階,只好轉身入戶。然而進入房闈,怨情猶在,孑身只影,依舊處于寂寞之中。放下珠簾,本為了與外界景物一刀兩斷;可是塵緣難解,芳心仍亂,故更加依依不舍地指望著皎如明鏡的秋月。通篇不著一情語,而“怨懷無托”之情卻充溢紙上。僅就此意玩之,已屬詩中精品。近時三復斯作,乃發現李白于此詩的字里行間還蘊涵著一層前人寫這類題材所沒有表露過的意思。其關鍵即在于寫秋夜的露水竟然浸透了羅襪。
竊謂此詩首句“玉階生白露”,實暗用《詩·行露》首章“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之意。夫“謂”之通“畏”,前人早有定詁。古代封建婦女所以“怕見夜間出去”者,正以“畏行多露”故也。玩《毛詩》之意,表面上是說女子不敢宵夜獨出,乃恐道路之露水沾濡其衣;骨子里卻是指人言可畏。夫此身既為弱質女子,又美而多才,既有可能受到強暴欺凌,復不免遭到鑠金之讒口。因此即使庭階無人,煢煢獨立,猶顧忌羅襪之浸濕,為人們閑言碎語所譏誚;只有轉入戶中,“卻下水精簾”,以示與世隔絕,屏棄塵囂。而自己望幸之心(亦即賢士思為世用之心)無時或已,在這種又怨又怕的心情支配下,不能自已地仍復凝佇于閨中,透過珠簾,徙倚而“望秋月”。這種矛盾曲折的細微心理,只有李白這樣高才逸思,才能傳神阿堵,寫得出來。至于“玲瓏”二字,鄙意實涵三義。人之玲瓏,珠簾之玲瓏,月之玲瓏,可能都兼而有之。妙在介乎人與簾與月之間,而并未斷然指實。于是這首詩在蘊藉委婉的同時,也顯得玲瓏剔透了。
以上說此詩已訖。為了供讀者參考,我把謝朓和虞炎的同題兩詩抄錄如下:
謝詩云: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虞詩云:
紫藤拂花樹,黃鳥度青枝。思君一嘆息,苦淚應言垂。
謝詩頗饒意趣,雖較切直,仍不失為佳作。首二句且為白居易《長恨歌》“夕殿螢飛思悄然”句所本。虞詩不僅意盡,末句還顯得生硬拗口(其意為應聲而泣,聞言而淚下),去李白之作遠甚。于是乃知李白為大不可及也。
另外崔國輔有《古意》一首,與李詩意境恰好相反,并錄以存參:
凈掃黃金階,飛霜皎如霜;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
附記:
上引諸詩,實有數典忘祖之病。“玉階”之典,本出班婕妤本人所作《自悼賦》。其辭略云:“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萋兮綠草生。”見《漢書·外戚傳》及《列女傳》卷八、《藝文類聚》卷三十、《全漢文》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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