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婦詩三首
人生如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省書倍凄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既得結大義,歡樂苦不足。念當遠離別,思念敘款曲。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浮云起丘山,悲風激深谷。良馬不回鞍,輕本不轉轂。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為數。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屬。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何用敘我心?遺思致款誠:寶釵好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南朝徐陵《玉臺新詠》編入此詩,序云: “秦嘉……為郡上計,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贈詩云爾。”漢代郡國每年派官員送簿籍到京師(洛陽),稱上計;所派官員也稱上計。秦嘉,桓帝(公元147年—公元167年)時充郡上計,赴洛前寫此詩給臥病母家的妻子徐淑,前二首寫“不獲面別”的凄愴之思,第三首寫贈物留別的溫存之意,伉儷之情誠摯而深篤。從浮云丘山,悲風深谷,仆夫肅肅、和鈴鏘鏘等句,可知成詩于赴洛途中。
前二首內容大體相似。“人生如朝露”八句,說人生在世如朝露之不久長,憂艱多而歡會少,如今我奉命遠赴京師,你病在母家,欲接回面別而不可得,怎不令人黯然神傷呢!詩的開頭,與其說是從人生大悲哀說到家庭小悲劇,不如說是“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觸發了詩人久蓄在心的“居世多屯蹇”的感嘆。《易》有屯卦和蹇卦,彖辭曰: “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 “蹇,難也,險在前也。”故以屯蹇表示遭遇不利。第二首開頭八句,補敘家庭之不幸:可憐我和你自幼孤苦無依,結親后也沒有多少歡樂;然后說到當前:我離家遠行前,多想和你見見面訴訴衷腸啊,這一點也落空了。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這兩句字面上說:神靈至公至正,無所偏私,行善者總能受到上蒼的恩賜。實則乃是詩人忿忿不平的反語:我們遭此不幸,竟為何辜?天理神明又在哪里?比第一首開頭關于人生多艱的慨嘆,情緒更為激烈。
第一首“省書倍凄愴”八句,第二首“河廣無舟梁”八句,同是抒寫與妻子不會而別的愁懷。不同的是,前者是在家中,后者是在路上;前者用直陳其事的“賦”的寫法,后者較多地借助比興。
詩人在家中讀到妻子的回信,知道她不乘車歸來是因為病重,心中倍感凄苦。他日不能食,獨坐空房;夜不能眠,伏枕輾轉。第一首后八句寫得真摯而懇切,如對妻子絮絮傾訴。 “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我的心憂思無窮,循環不已,它不是席子,想卷卷不起,想收收不住啊!《詩經·柏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這里借用其意。
鐘嶸《詩品》: “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準此, “河廣無舟梁”八句用的是比興手法,在景物描寫中寄寓眷戀難行的情意。 “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略同于《楚辭·哀時命》的“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廣而無梁”,在這里用山水阻隔比喻與病妻望而不見的苦楚。 “浮云起丘山,悲風激深谷”,固可看作途中景物,但已被詩人用作自己內心世界的寫照。浮云,這是游子的象征;悲風,顯然帶著濃重的感情色彩,這就是美學家所說的“移情”現象。詩人臨路惆悵,車在中途徘徊;良馬意欲前行,車輪卻不肯轉動,車和馬都和詩人同其心事。屈原《離騷》: “仆夫悲余馬懷兮,惓局顧而不行。”詩人是否從中受到了啟發呢?
第二首末尾比第一首多出四句: “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為數。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屬。”詩人在叮嚀病妻:抓緊醫治療養,避免愁思太過;并且要她相信,自己將篤守夫妻恩義,始終不渝。不可屬,大概是不能委棄的意思。從全詩結構來看,這四句不但給前兩首作了收束,而且成為將它們與末一首聯系起來的紐帶。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肅肅,疾貌;仆夫,趕車人;和鈴,車前橫木上的鈴。車夫揮鞭趕路,和鈴鏘鏘作響,詩人的思緒卻依然留在家中。 “清晨當引邁”以下,回顧啟程前的情景——引邁,就是啟程。雞還未叫,便穿衣結帶,等待動身。詩人環顧空室,依稀想見妻子的病容,便坐立不安。這樣不見而遠別,真叫人感恨萬端!用什么辦法來彌補此恨呢?莫過于留贈愛物表達衷曲。所贈者,寶釵、明鏡、芳香、素琴,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寓意。詩人有《重報妻書》,里面寫道: “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并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素琴可以好(悅)耳。”可見詩中所寫是紀實而非虛構。詩以詠之,書以明之,詩人反復鋪寫陳述,當然不是怕妻子不知這幾樣東西的用途,而是要借此表達對妻子的關懷、體貼和安慰,希望給她增添一些生活的樂趣。 “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詩經·木瓜》有句: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人,指《木瓜》作者;瑤瓊,即瓊瑤,美玉。古人以美玉回報木瓜之贈,那是很厚重的,而我呢,妻子贈我的太厚太厚,我報妻子的太輕太輕,這使我深深地感到慚愧。雖知不足以報答她對我的厚愛,好在物輕意重,聊表我對她的深情吧。
和鈴鏘鏘作響,仆夫驅車前行,詩人坐在車上絮絮自語,眼前浮現著妻子的病容,于是發出第二首末“針藥可屢進”的叮嚀……
第三首的寫法和情調與第一首有些相似,都以“賦”的寫法,具體細致地描述懷念妻子的“真事真情”(胡應麟《詩藪》評此詩語)。清晨待發時“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與第一首讀妻書后“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前后呼應,一以貫之。若與“臨食不能飯”,“伏枕獨輾轉”的直敘其事的家常語相比, “寶釵好耀首”四句似嫌華贍,但這是由所寫事物本身特點決定,與妻子閨房生活的氛圍也是和諧的。詩人畢竟是有身份有教養的封建士大夫。
以家常語,寫夫妻情,情深意厚,富于生活實感,是《贈婦詩》三首的突出特色,也是它最值得稱道的地方。 “真事真情,千秋如在,非他托興可以比肩。”明人胡應麟這一評語,殊非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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