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篇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何居,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
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
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
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歡?
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曹植生于三國爭雄的亂世,長于戎馬倥傯的軍中,自幼就在曹操身邊接受耳提面命的教誨,心懷大志,才冠群雄,幾被定為太子,然因其不能克讓遠防,終致與曹丕攜隙。曹操死后,曹植陷于曹丕、曹睿兄侄兩代皇帝的猜忌威逼之下,懷抱利器無所施,常有美人遲暮、時不我待之嘆,《美女篇》就是這種處境和心情的寫照。
詩直就美女采桑敘事起句,造就這樣一個環境:一條彎曲的小路通往密林叢中,小路兩旁柔弱的桑枝輕輕拂動,碧綠的桑葉在微風吹動下婆娑起舞,一位美麗嫻雅的女子冉冉移步于桑林之間,纖纖素手不停地左右采擷桑葉,這猶如電影中的一幅全景畫面,先給人一個整體印象,然后鏡頭拉近,再作詳細描繪。
“攘袖”以下十句正面描寫女子容儀服飾之美。因系采桑,故先從手寫起,再頭上,再身段,再神采風韻,層次分明,刻畫細致。 “素手”、 “皓腕”、 “玉體”是夸飾女子膚肌白晰姣好, “金爵釵”、“翠瑯玕”、“明珠”、“珊瑚”、 “木難”是鋪陳其首飾富麗華貴。為了渲染美女容儀服飾驚世駭俗,詩人用詞很注意色彩搭配,“素”、“皓”、 “玉”皆為白色,用來修飾美女的肌膚,給人以純凈高潔的感覺。 “金爵釵”、“翠瑯玕”、“珊瑚”、“木難”著色濃艷, “長嘯氣若蘭”的玉女,配上色彩繽紛的首飾,豐姿艷麗,光彩照人,再加上一雙轉盼生輝的眸子,迎風移步,羅帶飄飄,真是一副仙姿。
“行徒”兩句,以旁觀者為女子美色所驚倒產生的失態舉止,側面描寫美女沉魚落雁的容貌,這種烘云托月的藝術手法,既含蓄又很生動,為民歌經常使用,如《陌上桑》夸飾羅敷的美貌就有這樣幾句:“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歸來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從襯托手段看, 《美女篇》顯然取法《陌上桑》,但曹植能夠化繁為簡,僅用“息駕”、“忘餐”兩句就交代過去,手法雖相似,卻沒有雷同之感。
美女驚人之貌令旁觀者為之息駕忘餐,自然引發了人們深入了解她的愿望, “借問”四句便是以客問的形式,補敘美女居址門第。“城南端”、“臨大路”交代居處的地理位置, “青樓”、 “高門”、 “重關”是寫居室狀貌,而它深一層意思卻是表明,美女并非居于窮鄉僻壤、人跡罕至之所,并非窮巷陋室之女,她擁有出嫁應具備的最好條件,終于未嫁者,當有更深刻的原因。這樣就為下文抒發賢良難求,高才被壓的悲憤感情,聚集了足夠的力量。
結尾十句就美女的遭遇、命運發議論、抒感慨、明心志,點破題旨。暉映朝日的容華,世人所共仰,這是常情常理。然而媒人卻無意為這位美人謀合,不能不引起佳人的憤懣與哀怨。 “佳人慕高義”的崇高品質與“求賢良獨難”的不幸際遇,構成美女盛年不嫁的悲劇性命運。放棄理想,茍且隨俗與美女純潔高尚的品質相悖,那些嗷嗷于世的庸碌小人,根本不可能理解美女的理想和追求。 “嗷嗷”二字既顯示了對眾小的鄙視,也表現出不茍于世俗的決心。然而超世脫俗的孤傲畢竟不能抵消“盛年不嫁”的悲哀,詩人最終發出“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的悲憤與哀怨。讀此句,想見凄清之夜, 冷月當空,不眠的美女,獨嘆于孤燈之下,凄楚的夜景與悲憤的心境構成一個冰與火的世界,千言萬語都在這一“嘆”之中。感情表達迂回婉轉,一波三折,筆調含蓄蘊藉,耐人尋味,故后人贊“《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雋永,音節韻度皆有天然姿態,層層搖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絕作”(葉燮《原詩·外篇下》)。
曹植詩歌創作很重視吸取民歌的藝術營養,他曾說: “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與楊德祖書》)《美女篇》就是一篇學習民歌的范例。從題材內容、表現手法、修辭造句等方面,《美女篇》明顯地接受了樂府民歌《陌上桑》的影響,兩首詩皆以姿容美好,品德高尚,性格傲岸脫俗的女性為描寫對象,其中有些刻畫是很相似的,比如《美女篇》夸飾女子容儀服飾之美與《陌上桑》的寫法就很接近。當然, 《陌上桑》更側重首飾和衣服, 《美女篇》著重寫人物形體,體現了詩人在學習中的創造和發展,這種創造尤其表現在詩歌的立意翻新上。《陌上桑》表現的是羅敷捍衛女性尊嚴和對惡勢力大膽的反抗,《美女篇》意在表現美女盛年未嫁的苦惱,借以寄托詩人懷才不遇的感慨,所以,盡管《美女篇》脫胎于《陌上桑》,立意主旨都發生了根本變化,正如劉履在《選詩補注》卷二所說: “《美女篇》比也。……子建志在輔君匡濟,策功垂名,乃不克遂,雖授爵封而其心猶為不仕,故托處女以寓怨慕之情焉。其言妖閑皓素,以喻才質之美,服飾珍麗,以比己德之盛,至于文采外著,芳譽日流,而為眾所希慕如此。況謂居青樓高門,近城南而臨大路,則非疏遠而難知者,何為見棄,不以時而弊聘之乎?其實為君所忌不得親用……夫盛年不嫁,將恐失時,故惟中夜長嘆而已。”這可謂是對《美女篇》立意主旨的肯綮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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