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詩
于皇時晉,受命既固。
三祖在天,圣皇紹祚。
德博化光,刑簡枉錯。
微火不戒,延我寶庫。
蠢爾戎狄,狡焉思肆。
虞我國眚,窺我利器。
岳牧慮殊,威懷理二。
將無專策,兵不素肄。
翹翹趙王,請徒三萬。
朝議惟疑,未逞斯愿。
桓桓梁征,高牙乃建。
旗蓋相望,偏師作援。
虎視眈眈,威彼好疇。
素甲日耀,玄幕云起。
誰其繼之,夏侯卿士。
惟系惟處,別營棊跱。
夫豈無謀?戎士承平。
守有完郛,戰無全兵。
鋒交卒奔,孰免孟明?
飛檄秦郊,告敗上京。
周殉師令,身膏氐斧。
人之云亡,貞節克舉。
廬播違命,投畀朔土。
為法受惡,誰謂荼苦?
哀此黎元,無罪無辜。
肝腦涂地,白骨交衢。
夫行妻寡,父出子孤。
俾我晉民,化為狄俘。
亂離斯瘼,日月其稔。
天子是矜,旰食晏寢。
主憂臣勞,孰不祗懔?
愧無獻納,尸素以甚。
皇赫斯怒,爰整精銳。
命彼上谷,指日遄逝。
親奉成規,棱威遐厲。
首陷中亭,揚聲萬計。
兵固詭道,先聲后實。
聞之有司,以萬為一。
紂之不善,我未之必。
虛皛湳德,繆彰甲吉。
雍門不啟,陳汧危逼。
觀遂虎奮,感恩輸力。
重圍克解,危城載色。
豈曰無過?功亦不測。
情固萬端,于何不有?
紛紜齊萬,亦孔之丑。
曰納其降,曰梟其首。
疇真可掩,孰偽可久?
既征爾辭,既蔽爾訟。
當乃明實,否則證空。
好爵既靡,顯戮亦從。
不見竇林,伏尸漢邦。
周人之詩,寔曰《采薇》。
北難獫狁,西患昆夷。
以古況今,何足曜威?
徒愍斯民,我心傷悲。
斯民如何,荼毒于秦。
師旅既加,饑饉是因。
疫癘淫行,荊棘成榛。
絳陽之粟,浮于渭濱。
明明天子,視民如傷。
申命群司,保爾封疆。
靡暴于眾,無陵于強。
惴惴寡弱,如熙春陽。
四言十六章的《關中詩》記敘了晉兵討伐齊萬年的經過。晉武帝死后,帝宮首先作亂,接著又爆發了連續十六年的八王之戰,再加關西饑荒,人禍天災,致使民不聊生,流亡遷徙。元康六年(公元296年),關西一帶氐羌七萬人在齊萬年等人率領下起兵反晉。齊還被推為帝,駐在陜西梁山(今乾縣),一時軍威甚盛,屢破晉兵,并擊殺了建威將軍周處。晉宮軍予以反擊,元康九年(公元299年), 積弩將軍孟觀獲全勝,俘虜了齊萬年。龍顏大開,命諸臣吟《關中詩》,潘岳應詔奉旨上表“竭愚作詩一篇”,寫成此詩。主要內容為敘述平叛的經過,歌頌皇帝及一些將領的功德,斥責戎狄的暴行,并反映百姓疾苦。
這首詩洋洋一百二十八言,主要為應制,以此歌功頌德。全詩開首“于皇時晉,受命既固”等六句頌揚晉惠帝繼承了宣帝高祖,文帝太祖,武帝世祖的業績,又簡刑薄威,道德、教化發揚光大,一統了天下。全詩末章“明明天子,視民如傷”又贊頌天子英明善良,不僅與民同傷,與民同悲,還時時告誡、提醒眾官吏不要對民眾施暴虐,倚強凌弱,以至在災難中擔驚受怕,這樣,痛苦萬分的廣大百姓才得以安定、和悅,如同沐浴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之下。作者有意安排首尾兩相映照頌皇恩德,是為了向朝廷表明自己赤誠的忠君之心,這是潘“竭愚作詩”的目的,也是他一向好以諛詞奉承的政治態度的體現。但是,他在首章中指出的“微火不戒,延我寶庫”,實舉惠帝元康五年十月武庫失火,救之不及,焚毀大批歷代寶物的事實,由此入題,說明小災不防,必釀成大禍的客觀規律,這是很有見地的;末章又渴望“如熙春陽”,這種為民請命的正義感也應予充分肯定。
詩歌簡要地闡述了齊萬年率領氐羌等少數民族叛亂的經過。第二章“蠢爾”四句寫叛亂的發生。 “戎狄”兇暴地恣意起兵騷亂,是乘國家內患企圖奪取晉朝政權。作者于痛斥氐羌的罪行中,言簡意賅地點出了戰爭的原因。
朝廷遇此突變頗為驚慌,一時調兵遣將,卒不及防。三、四兩章寫初戰的形勢。起先,曾屢立戰功,出類拔萃的趙王司馬倫自愿帶兵三萬平叛,但朝議不許;接著勇武的梁王彤卻作為征西大將軍,高高豎起將旗,浩浩蕩蕩西行討伐了;但不久齊萬年率羌胡圍困了涇陽,朝廷又遣安西將軍夏侯駿出兵西征;接著又因戰況日急,雍州刺史解系和建威將軍周處也出兵建起了整齊的營帳與敵對壘。盡管官兵“旗蓋相望”,接連揮師征討,但終于節節敗退,“飛檄秦郊,告敗上京”,插有羽毛的快信傳到朝廷,飛報告急。作者極為痛心的是“周殉師令,身膏氐斧”。周處字子隱,江蘇宜興人,少時橫行鄉里,時人將他與南山虎,長橋蛟合稱“三害”。后來,他翻然改過,又勤于學,西晉初曾幾任太守等職。在平叛中,他身先士卒,被氐人所殺。
至于失敗的原因,詩中亦有敘述。主要是由于“戎士承平”,累世安享太平,以致緊要關頭“將無專策,兵不素肄”,將帥們既沒有好的計策,兵士們又缺乏經常的操練;再加謀略不當, “戰無全兵”(《孫子兵法》曰: “凡用兵,以全兵為上。”),豈能不敗?
這幾章雖是侃侃而敘戰局的進程,卻也包含了作者鮮明的感情。如對羌狄,第二章連用“蠢”、 “狡”、 “肆”、 “虞”、 “窺”等詞語,極言其兇暴、奸詐、野心勃勃之態,充滿痛恨之情;如對周處,為他殉職而感嘆,為他“身膏氐斧”而悲哀,為褒揚周處“貞節克舉”,特地列舉詐論戰功的廬播與之對照,透出一片敬仰之情。盡管廬結果“為法受惡”被免為庶人,但比起死于非命的周處來并不為苦。作者對他極為蔑視,并由衷地表示憤憤不平。
詩歌贊揚了在平叛中立下豐功偉績的孟觀,并予以正確的評價。第八章是孟觀出場的背景, “亂離斯瘼, 日月其稔”二句承前文而來, 《文選》曰: “亂離之道,于此將散,論其日月,為惡又熟,言必亡也。”當時,情勢緊迫,諸將敗退,亡國有日。天子擔憂,以至廢寢忘食;大臣“愧無獻納”,束手無策。正當敵優我劣, “主憂臣勞”之時,上谷郡公、積弩將軍孟觀奉命上陣了,他威勢超人,剛烈異常,旗開得勝,一舉攻下了中亭這個地方;然而,他因此驕氣滋盛,揚言自己擊敗了敵軍數以萬計。對此,當時朝廷內外褒貶不一,如“有司”就“以萬為一”,認為孟觀并無戰功,實為欺詐。作者對此極不以為然,他從四個方面論述孟觀戰功之大是無法估量的:其一,他認為孟觀“揚聲萬計”雖是“詭道”,但附合兵法“先聲后實”(《漢書》廣武君引韓信語);其二,以紂王比喻孟觀,認為孟觀雖妄言“萬計”,但與紂之不善絕然不同,明確表示“我未之必”;其三,贊揚孟觀知難而進,臨危不懼,他面臨“雍門不啟,陳汧危逼”,幾處都受到圍困、緊逼的形勢,感君恩,奮虎威,輸全力,終于殲頑敵,解重圍;其四,在對齊萬年的態度上,夏侯駿“曰梟其首”,孟觀卻“曰納其降”,作者認為孟觀言為“真”,夏侯駿言為“偽”。以此四點來看,孟觀盡管曾過于顯耀自己打敗“湳德”、“甲吉”(以羌狄二人姓名代其族; “皛xiao”“彰”均為“顯”或“明”之意)“豈曰無過?”但畢竟功大于過,甚至“功亦不測”,無法估量。
詩中最值得稱道的地方,是以鮮明的愛憎反映了百姓受難的事實。第七章是現實的直接寫照。極為悲慘的是被征上陣,流離失所的士卒們。他們或是“肝腦涂地,白骨交衢”,或是“化為狄俘”,欲死不能;他們的家眷,或是“妻寡”,或是“子孤”,同樣處身于水深火熱;然而他們都是“無罪無辜”的“我”之晉民。詩歌由“哀”字提攜,全章又無不滲透了百姓的哀情及作者痛徹肺腑的哀思。十四、十五兩章進一步反映嚴酷的現實。他引用《采薇》詩中周室衰落,外族侵犯,擔憂國事的旨意, “以古況今”,說明自己生活的時代也是戰火紛飛,饑荒連年,瘟疫流行,以致村子里人煙稀少,田野中荊棘叢生,甚至運絳陽(在山西)的粟米賑關中百姓。面對此情此景,作者不禁哭呼: “徒愍斯民,我心傷悲!”自己只是哀憐廣大受難的人民,又一次表示了痛徹肺腑的傷悲之情。他認為古弱今強,當今用兵能取勝,為常理罷了,有什么可顯耀的呢?這場戰爭實質上不過是各族統治集團之間的爭權奪利而已,遭殃的卻是老百姓。 “愍民”作為潘岳詩中的一種意圖和傾向,是很可貴的。
綜此, 《關中詩》雖為忠君、應制而作,但敘述戰爭始末,評價將領功過,告誡君臣體恤百姓,尤其是真實反映生靈涂炭的情景,都是值得稱道的。詩歌篇幅較長,有些語言不免繁冗。結構雖龐大,卻各章既有獨立性,又互相關聯,首尾照應,倒也渾然一體。總之,《關中詩》不愧為晉詩中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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