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錛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圣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
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 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次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復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復事胡、越,戌役之患,被于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被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之有也!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逐使侵奪及于諸國,歲歲調發,所至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余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尸數萬,太子父子皆敗。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沒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難,唐室陵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圣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后,子孫涂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
由是觀之,漢、唐用兵于寬仁之后,故勝而僅存: 秦、隋用兵于殘暴之余,故勝而逐滅。臣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衄,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使狃于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 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于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 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
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群臣窺見此旨,多言用兵。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 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 在臺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逐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歷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 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圣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于是王韶構禍于熙河,章惇造釁于橫山,熊本發難于渝、瀘,然此等皆戕殺已降,俘累老弱,因腹弊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于實禍。勉強砥礪,奮于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余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之五六,道路之人斃于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復出于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陵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于遠方之民,肝腦涂于白刃,筋骨絕于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比猶屠宰牛羊,刳臠魚鱉,以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于挺刃之下,宛轉于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
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后、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任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 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余;州郡征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后矣。且饑役之后,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復起,則勝、廣之形,將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嘆,至于慟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于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比如人子得過于父母,惟有恭順靜默,引咎自責,庶幾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

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 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 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而人臣納說于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 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于勇銳奮發之中舍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圣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究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曾有人以“文天理地經國手,錦章繡質濟世才”來形容“出將入相”的諸葛亮的風采。此譽用到東坡身上,倒是更恰當不過。東坡以他取之于社會、現實、歷史,用之于現實社會的務實濟世的致用精神,策論“諫用兵”寫得縱橫雄偉,盡棄空言虛文,而輔之以清新流暢矯健的文筆,持之有據,言之成理,張馳疾徐中,韜略風云,瀟酒筆端,全然是金戈鐵馬于帷幄,決勝千里在筆尖的氣勢。這篇“諫用兵”策論,引今證古,歷敘前代“好勝之禍”,鋪陳廣辭,見解高卓,磅礴筆勢,泱泱大觀,是東坡眾多策論中的豪華巨制。
東坡代諫用兵書的所代之人張方平,字汝道,南京人,官至太子太保,歷任蜀地太守等職,和三蘇摯交。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張公上表替軾說情,故蘇軾終身敬重張公。此代諫用兵書起于張公因時臣李憲洮州小捷有功,擔心神宗皇帝不顧國力疲軟,驕矜用兵,以致禍福難卜,因而諫意頓起,借東坡高山大川的瀚筆,遠見卓識的軍政韜略,修書代諫皇上,力陳好戰之禍弊,勸皇上慎重兵事。這篇“諫用兵書”被清人李扶九、黃仁蔽編纂的《古文筆法百篇》評為“蓋以東坡之長江大河,而瀉張公之湖海停蓄者也。”
全文開諫,以“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 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一句起喻,諫聲振聾發聵。“好”字一字,綱領全篇,極言圣人用兵原則,“不得已”而用,大忌“得已而不已”的驕矜用兵,好勝黷武。正反說明,“圣人不計勝負,而深戒用兵之禍”,文章干凈利索架起諫綱,諫綱舉則諫目張。
一句“何者?”接下,自問自答,極言統言好兵黷武的百害無一利。全段排句復句疊用,從“興師十萬,日費千金”的國庫耗損,到“百姓窮匱,死傷愁怨”的民憤民怨,直至“將師擁眾,有跋扈之心;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天災人禍,不期而至,“變故百出,皆由用兵”。故“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諫文高度概括了用兵的種種弊害,以猛警皇上的視聽。
諫據一。拋卻戰敗之禍不論,詳言“戰勝之禍”,以切諫旨。秦始皇一統六國后,“復事胡、越”,企圖一統其他民族。然而連年征戰,不事蓄養的秦軍秦國,“拓地千里”,疲于應付,旋而在眾叛親離的內亂外患中,煙消云散。“滅亡之酷,自古所未之有也!”換句話說,如果當初秦始皇勵精國民經濟,調治生產,而疏淡窮兵征戰,秦國怕不會那么快就走向黃泉之路。此“得已而不已”的好戰之禍例之一。漢朝又如何呢?號稱雄韜大略的漢武帝,傾“文景之治”積蓄的國力,“首挑匈奴,兵連不解,歲歲調發,所至成功。”然而,建元初年的兵禍,蚩尤部落的大軍內舉,烽火連天,漢朝只有招架潰退之功,凱旋長安已成一枕黃梁。“帝雖悔悟自克,而沒身之恨,已無及矣”,一切都成了冰涼的幻夢。隋煬帝更不值一提,玩起才打下沒幾日的江山,象紈绔子弟玩骰子一樣瀟酒,賭桌上一擲,輸贏聽天由命。豈有不“亡不旋踵”好夢都難做圓就完蛋的道理?原以為有前車之鑒的大唐王朝會好一些,但是,開國皇帝唐太宗雖然“神武無敵,開創“貞觀之治,”內治外征運籌自如,也在“武氏之難”唐玄宗之后,走向下坡路,難逃當年唐太宗用兵諸民族的復仇之禍。
由是觀之,無論“漢、唐用兵于寬仁之后”,還是“秦、隋用兵于殘暴之余”,不論慢滅速滅,皆因“狃于功利”,好大喜功,得意忘形,歸于覆滅。所以勝后用兵“不可不察也!”
諫據一引古例印論“勝而好兵”的禍害,諫據二則應時勢,勸諫安兵。“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用兵,……”一段,反說不用兵之后果,“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
蘇軾統言兩諫后,轉入剖折神宗好兵之由來,“繕甲用兵,伺候鄰國。”正因皇上有好兵之意,故群臣附和“多言用兵”,少有人勸阻。于是愈演愈烈,終于從“伺候鄰國”發展成了諸將相極言用兵事,釀成戰禍。一邊是“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一邊是“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于實禍。”沈、劉“安南”之征,半途軍中病疫流行,未到戰地,已人死大半,糧餉軍械殆盡。千萬不要以為李憲洮州斬樸兵小捷,一時“喜于一勝”而再發兵征戰,否則后果難測,“臣實畏之”,張公、蘇軾的一腔忠君之意,溢于紙上,直切“勝禍”之諫旨,大明“好兵”之弊害。
張公、蘇軾一面以忠君之義力諫皇上慎用兵,一面以愛民之心,以戰禍給百姓帶來的苦難,以哀動神宗息戰停火之心。蘇軾的這段敘述,以齊宣王見牛將被宰之觳觫發抖作喻,言孟子仁術,希望仁宗仁心發現,偃旗息鼓。蘇軾所敘百姓因戰之若,觸目驚心,誰人見了都轟然心動、不忍卒讀。緊接此戰禍下的“民不聊生”圖后,蘇軾又描繪了一幅“既勝之后”,內患隱禍猶在的畫面:“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余;州郡征稅之儲,上供殆盡; 百官廩俸,僅而能繼; 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且饑役之后,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必趨滅亡。烽火一起,這決非某人可以制動的。蘇軾極言“好兵勝戰”引起的人禍國患如此,轉而進一步論述天心的向背,感應于人心的向背,“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迷信固然迷信,但蘇軾的力諫之心,卻昭然現出,感人至深。
蘇軾在以史證之借鑒、時勢之格局,從天、人、地全面詳論“好兵”、“勝戰”之弊害后,再回言漢高祖、漢光武“慮患深遠”,按兵不動,而與友邦睦鄰“和親”“結盟”,不輕易動兵,反復言說,勸諫神宗納諫而息偃征戰。只“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圣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兩句,一抑一揚,蘇軾老成用心之苦,綿延現出。而全文最后兩句,則完全可見直把社稷作為身家性命的蘇軾,精誠忠諫之文,止于老淚不絕的情景了。
諫書若用,東坡雖九死其猶未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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