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贈婦詩三首》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嘗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
省書情凄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
既得結大義,歡樂苦不足。念當遠離別,思念敘款曲。
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
浮云起高山,悲風激深谷。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轂。
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為數。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屬。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
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
何用敘我心? 遺思致款誠。寶釵可耀首,明鏡可鑒形。
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
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東漢桓帝時,詩人為郡上計,在進京辦事前,正值其妻徐淑回娘家養病,他派人去接徐回來面別,但徐因身體原因未能成行。詩人憂郁感傷,作此三詩相贈,以抒其拳拳思念之情。
第一首說奉役離郡,原期望離別前能再見上一面,不想未能如愿,獨坐空房,長夜難眠,憂愁無極。詩以抒情起:人生短暫,有如朝露,而居世又多有不順,憂愁艱困之事常過早纏身,而歡樂聚會卻又苦于太晚。“屯蹇(jian簡)”,是《易經》上的兩個卦名,表示艱難不順之意。前四句總人生艱難而言之。詩人為什么發此感慨?到底有什么不順心的事纏身?“念當奉時役”以下敘事,方解開讀者懸念。漢制,年終各郡國均須按時派員送簿記到京師,詩人領此職,故曰“奉時役”。赴京則離妻越來越遠,因此他在接命后就派人去接徐淑,沒想到車子“空往復空返”。兩“空”字頗能狀其失望之情。詩人讓人去接徐時同時也捎去一信,徐雖未能來卻復了函。徐淑亦能詩,從她的復信及后來所作答詩,我們知道她亦頗重情感,文字表達能力也好。詩人展信閱讀,卻更加感傷了,他傷心得“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至終篇,緊承車子空返抒發其孤寂憂愁之慨。“獨坐”、“空房”,照應“空返”,因車空返,故獨坐,故房空。上文“屯蹇”、“憂艱”,以及歡會苦晚,文氣亦直貫篇末,意脈不斷。由于空房獨坐,欲憂從中來,無人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具體描繪憂愁之狀。”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匪席”,用《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席之能卷,反喻憂愁不斷,不可卷。“匪”,同非。
第二首敘寫自己和妻少時孤苦,婚后歡愉之日又少,遠別在即,不忍離去又不能不去,不過,自己對妻的情義無疑始終如一。首二句故作一拗,說神靈本來是無私的,對人并沒有親疏之分;只要是為善之人,就可享受天賜之福。《周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傷我與爾身”以六下句,筆鋒一轉,說:象我們這樣的為善之人,卻得不到善報,從小就過著孤苦生活。“罹(li離)”,遭。“煢(qiong瓊)”,孤獨。后來成了親,歡樂的日子又不多,現在又當遠別,非常想念,只能借詩吐吐衷腸。“結大義”,指結婚。“款曲”,肺腑之言。“河廣無舟梁”,即“敘款曲”的具體內容。中分三節,前四句為第一節。“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河廣”,《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陸”,高平之地。這兩句說,徐淑所居,相距不遠;雖則不遠,但一“無舟梁”,二“隔丘陸”,身不由己,不得會面。“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雖然已經上路,但內心惆悵;雖然已經登車,但徘徊不前。“中駕”,言車在中路。此不言人“躑躅”,而說車躑躅,手法與屈原《離騷》“仆夫悲余馬懷”相類。漢末女詩人蔡琰被贖歸漢與胡子臨別,其《悲憤詩》云:“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也是同一寫法,仿佛車馬亦通人情,不忍離去。“浮云”四句為第二節。“浮云起高山,悲風激深谷”,落筆眼前景物,融情入景,云起風激,氣氛凄愴。風本無所謂悲與不悲,但在離人眼中,嗚嗚咽咽,如泣如訴,有如詩人之悲。“悲風”一語,在漢詩中頗新警。“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轂”上承“臨路”,“不回鞍”,馬欲前往,意即非行不可;“不轉轂”,車輪不轉,極不愿就這樣離去。把詩人臨路踟躕的矛盾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末四句為第三節。接著,詩人以針藥為喻。針刺和藥物雖有膚痛口苦之弊,但病人并非不能忍耐,然而愁思之煩卻無法忍受。“數(shuo朔)”,頻繁,反復多次。針藥本已難忍卻尚可忍,而愁思卻不可忍,其痛苦從比較中知其深度。末二句表達堅貞不渝之情。“恩義”,這里指情誼。“恩義不可屬”,余冠英說:“似說恩義豈可不繼續。”(《漢魏六朝詩選》)
第三首寫清晨詩人臨去,顧視空房,想象妻的容姿,惆悵滿懷,留贈數物,物輕情長,聊表寸心。仆夫匆匆趕著車子來接自己,車鈴鏘鏘作響。清晨要啟程,所以早上就起來,束帶整裝等待雞鳴。起首四句先敘車來,然后回頭追敘自己早做了準備。“肅肅”,疾速貌。“和”,鈴名,掛在車前橫木的車鈴。“引邁”,啟行。第一首詩人曾說:“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此首說:“束帶待雞鳴”,可見一夜未曾合眼。臨行前環顧房室,愛妻不在跟前,所以格外空蕩。這是他們共同的起居之室。因思之過甚,未免有一種似幻非幻的感覺,他仿佛看到了妻的姿容身影,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恍然就在眼前;然而定睛審視,則不見其人,有無限的悵惘。“一別懷萬恨,起坐不為寧”,一想到馬上就要離此而去,真是坐立不安!“何用”以下鋪敘贈物。用什么來表達一片赤誠之心呢?“遺思”,指寫信。這一夜好不漫長,詩人不僅早早就束帶待旦,而且還給妻寫下一封信。贈何物為好呢?寶釵、明鏡、芳香、素琴,件件實用,件件有意義。其《重報妻書》云:“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并寶釵一雙,好香四種,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素琴可以娛耳。”(《藝文類聚》卷三十二)“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詩人”,指《詩經·衛風·木瓜》的作者。《木瓜》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非)報也,永以為好也。”薄施厚報,用更加珍貴的東西來回報對方,以永結情誼。徐淑因病未能如約,卻寄封信來,情辭懇切感人,故詩人有厚施薄報之憾,深愧于《木瓜》所表現的精神。明知這微薄的禮物不能報答你的深情,但重要的是用以表達一點情意。
這三首詩雖各有所側重,但所表現的都是遠別時對妻依依難舍的深情。反反復復,曲曲折折,纏綿低回,一往情深。三詩都以抒情為主,而輔以敘事,使情感更有依托,更顯得真摯深厚。詩是讀了徐淑的信后寫的,所以頗有一些回復的話,徐說:今適樂土,優游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藝文類聚》卷三十二)不那么放心,所以第二首結云:“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屬。”徐淑讀此詩后又有答詩,可參看。鐘嶸評曰:“夫妻事既可傷,文亦愴怨”(《詩品》中),頗中肯。最后還應指出,這組詩是古代較早的文人五言詩,已有較高的藝術水平,在我國詩歌發展史上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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