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英·鶯啼序》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官樹。念羈情游蕩,隨風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隄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 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吳文英寫過三首《鶯啼序》,此為其中之一,共四疊,計二百四十字,是詞中最長的調子。此為一首春晚感懷,痛悼愛妾之作。全詞鋪張揚厲,離合變幻,凄迷幽渺,字字凝煉,疊疊井然。誠如陳廷焯所云:“全章精粹,空絕千古”(《白雨齋詞話》),的為精評。讀者細加玩味,自可理會。
按其內容,全詞可分為四段。第一段從開頭到“化為輕絮”,敘寫觸春傷別之感;第二段從“十載西湖”到“總還鷗鷺”,逆述西湖歡會之況;第三段從“幽蘭旋老”到“慘淡塵土”,抒發舊地重游之思;第四段從“危亭望極”到末,傾訴痛悼愛妾之情。
茲就此詞抒情結構,詞章大意逐段闡析之。
開片“殘寒”二句,是說自己“病酒”的身子正遭受著暮春料峭寒意的侵襲,無奈只好閉門不出?!安【啤保达嬀瞥磷砣绮〉囊馑?。與詞人《風入松》中“料峭春寒中酒”之意相同,亦與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正敵他晚來風急”之意相似?!把鄟硗怼迸c“春事遲暮”復說,亦與首句“殘寒”呼應,皆指暮春景候,以此渲染傷春之情?!八普f”二字,將燕聲差擬人語,體會入微?!爱嫶眱删洌庵^詞人有感“殘寒”之“欺”和春燕“遲暮”之“說”,因而乘船游湖,以銷心憂,誰知事與愿違。那悠忽飄散的晴日云煙,那宮苑一帶的古樹濃蔭,這一切,反撩起他無限的愁情遐思。于是,自然引發起下面“念羈情”二句。詞人“羈情”游蕩,殆同晴煙風絮,被風一吹,漫天紛飛,簡直不堪收拾。此二句情思綿邈,空靈蘊藉,頗具煙水迷離之致,起到了總上開下、抒情造境的作用。
以上為第一段,點明時令、地點以及由暮春而觸發的傷別情緒,為下文鋪墊、蓄勢。正如陳洵《海綃說詞》所云:“傷春起,卻藏過傷別”。詞人將“傷別”暗寓“傷春”之中,這正可見出詞人含蘊巧妙的藝術手法。
下面“十載”三句,追思昔日西湖美好風光?!皨蓧m軟霧”,是形容西湖楊柳堆煙,紅紫飄塵,旖旎誘人的春色。著一“趁”字,寫出了詞人不失時機、盡情享受的生活意念,為下文與情人之歡會作伏。“溯紅”二句,回憶昔日艷遇之樂事。這二句意思是說,有一次詞人恍如劉晨、阮肇進入天臺山那樣,被“仙女”招進“仙境”。一個叫“錦兒”的侍婢偷偷為他傳遞了“仙子”幽隱溫柔的兒女私情。這里,詞人故意將他與情人的幽會寫得如此撲朔迷離,充滿神奇色彩。為的是突出他那次艷遇的歡情以及由此而銘下的難忘之思。接下來,“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二句,寫初遇時悲喜交集的情狀。前句從詞人自身落筆,表現的是一種歡情雖美而“夢境”難長的惆悵;后句由女子一面寫出,表現的是一種鐘情對方而不忍離舍的苦痛?!案杓w”,即歌扇,為歌唱者手持之物。“斷紅”,指女子臉上的艷色。此二句寫得極為簡括凝煉,感情篤深沉穩。“春寬夢窄”四字,意深韻遠,一字千鈞,尤為精警。“暝隄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三句,是說兩人在西湖大堤上甜言蜜語,卿卿我我,不覺天色已晚,游人殆盡,而他們還是依偎不離。夕陽雖美,也無意欣賞。這些還是讓鷗鷺們去享受吧。這幾句進一步寫出了他們熾熱濃摯的歡情蜜意,同時也具有“煉風景入人事,則實處皆空”(陳洵評語)的空靈婉曲之妙。
以上為第二段,追溯別前歡會情事。情意纏綿而不傷風敗俗;男歡女愛而無淫詞猥語。描寫細膩傳神,形象歷歷在目。寓事于景,手法高明。
“幽蘭”三句,由前段歡會情事而轉寫別后之旅況?!坝奶m旋老,杜若還生”,指冬去春來的時序變遷。別離后,詞人曾在一個被稱之為“水鄉”(指“蘇州”)的地方寄寓了一段較長的時間?!皠e后訪”四句,描寫前事俱非,愛妾已去,詞人重游西湖,尋蹤舊地,無由信息。昔日艷遇芳事已如落花付于流水一去不返了;而她也因謝世多年,那墳上的草木也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苦風凄雨的吹打。詞人傷亡凄惻之情,令人動容?!伴L波妒盼”四句,進一步逆寫當時夜宿春江之風韻情事。“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意即她那秋水盈盈般的媚眼,曾經連湖波也要產生妒忌;她那細淡宛曲的蛾眉,連春山也要感到害羞,詞人緊緊抓住女子顧盼生情的眉目,以極其夸張的手法突出了她國色天香的容貌之美。猶如一幅特寫鏡頭,令人賞心悅目。此二句雖由王觀“水是眼波橫,山為眉峰聚”(《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化出,但增進了“波”之“妒”與“山”之“羞”的內容,意思比王觀二句更進一層,頗具點鐵成金之妙。“漁燈分影春江宿”,是說夜景迷人,情意融融。這與上段“暝隄空”三句關合。而“短楫桃根渡”又與上段之“溯紅”二句復應。“青樓”又與上段“仙溪”環生?!芭R分”二句,是詞人的設想之辭。天長地久,人間滄桑,他想象他與她分手時和淚濡墨所題“敗壁”之詩,如今恐怕早已塵封灰蒙而變得慘暗無色了吧! 此時此刻的詞人,他的心情該是多么沉痛悲哀啊!
以上為第三段,憶想別后種種情事。詞人時而順寫,時而逆敘,時而陷入甜蜜的回想,時而徘徊痛苦的現實,俯仰生情,曲折有致。這為在末段表示對愛妾的痛悼之情,再次鋪墊、蓄勢。
最后一段,大有李清照《聲聲慢》詞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孤清悲切的意境。詞人對愛妾的悼念之情達到了高潮。
“危亭”三句,抒寫詞人悵望之愁情。“草色”,即“碧色”。此色最易觸發人們的相思愁情。如李白《菩薩蠻》“寒山一帶傷心碧”,便是如此。既愁那碧綠的草色已撩起詞人的一腔愁緒,更何況又是“草色天涯”呢?我們仿佛能聽到詞人“怎一個愁字了得”的長嘆。另外,這草色又使他想起她常穿的綠色衣衫(前人曾作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有芳草”之句,吳詞當暗用其意),心情更為悲傷。以上幾句是悼人。“嘆鬢侵半苧”(苧,麻,色白;半苧,即半白色,比喻詞人花白的頭發),此為傷己。詞人一聲唉嘆之中,又寄寓著自己多少身世之感。在登高悵望之時,詞人猛然想起了她生前贈給他的手帕,因此“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詞人顧物傷神,哀痛欲絕。這里的“‘歡唾’是第二段之歡會,‘離痕’是第三段之‘臨分’”(陳洵評語),收束回應、綿密環照,上下映帶,這正體現了吳詞結構上的特色?!皝忴P”二句,承“嘆鬢侵半苧”而來,極寫自己欲歸無路(即再無“仙溪”、“青樓”那樣令人向往的去處),欲舞無心(即再無“長波妒盼,遙山羞黛”的情侶)百無聊賴之情。從“殷勤待寫”到“彈入哀箏柱”這幾句,敘寫詞人哀情不知如何抒發才好的焦灼難忍而又無可奈何的復雜心情。本來,他想借信抒恨,然而海闊天空卻不見鴻雁;轉而一想,還是把天邊的相思苦痛之情譜入哀箏吧。結拍“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這是說那令人傷心的江南千里之地,她的靈魂不知還在“游蕩”否? 若在,哀箏所奏之怨曲又不知能否招回她的靈魂? 愛妾逝去,心正破碎;欲招靈魂,又無由可得。詞人的悲苦痛悼之情至此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皞摹比浠谩冻o·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末句,綿綿情思,悠悠長恨,猶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以上為第四段,在抒發悲痛悼念之情的同時,也寄寓了詞人自己的一些身世之感。其誠真之情,“沉摯之思”(況周頤《蕙風詞話》)頗為感人肺腑,動人心魄。劉永濟先生《微睇室說詞》云:“夢窗(吳文英號)是多情人。其用情不但在婦人女子生離死別之間,大而國家之危亡,小而友朋之聚散,……莫不有一段纏綿之情寓乎其中,又能于極綿密之中運以極生動之氣?!庇靡栽u論此詞,亦是頗為恰切的。
綜上所述,本詞哀思彌滿,情意真切;聯想豐富,手法靈活:或順敘,或溯寫,或時空交錯,或前后映照,或穿插神話傳說,或間以歷史故事,或往事與現實對寫,或主觀與客觀并舉,或馳想于海闊天空,或寄情于近象遠景,或咽抑凝回欲吐又收,或直抒胸臆一任泄流,抑揚頓挫,騰挪跳躍,不拘一格。雖俯仰多姿,而又一意連綿。這些都頗似現代西方小說意識流的表現手法和電影“蒙太奇”的藝術技巧。這抑或就是葉嘉瑩先生所稱道吳詞“遺棄傳統而近于現代化的地方”(《迦陵論詞叢稿·拆碎七寶樓臺》),也大概就是同時代人張炎在《詞源》中所譏之“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的根據吧。殊不知,這恰恰是吳詞打破傳統,獨樹一幟而難能可貴的藝術本領。在十九世紀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創立“意識流”學說時,哪曉得,早在十三世紀中葉,我們的詞人已將此說嫻熟地運用于詞的創作了。只不過那時尚未出現這個新名詞罷了。倘若玉田先生能夠活在今天的話,想他對吳詞是不會說出那番話來的。今天,對于吳詞這些長期被誤解,被冷遇的特色,我們應予以新的評價,給予新的肯定。另外,此詞的運意幽邃深遠,結構的綿密往復,辭藻的華贍工麗,用典的巧合無垠,等等,都體現了吳詞的創作特色。但也難免晦澀、堆垛之病,此應另當別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吳文英云:“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碑敶~學專家唐圭璋先生認為這個評論“良非無見”。既然李商隱在晚唐詩壇已獨占鰲頭,那么吳文英在南宋詞壇為何又不能居重要地位呢? 這是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的問題。
上一篇:《辛延年·羽林郎》愛情詩詞賞析
下一篇:《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愛情詩詞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