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瑞龍吟》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周邦彥少時落魄不羈,后因向宋神宗獻《汴都賦》萬余言,被擢為太學正。出教授廬州,知溧水縣,還京為國子主簿。這首詞正是周邦彥自溧水還京為國子主簿時所作,時當哲宗紹圣四年(1097),周邦彥四十二歲。
周邦彥原先在京師有一個相好的妓女,這次回京再訪問她時,她已離去了。詞就是寫當時悵惘的心情。
第一疊,寫剛剛回到舊地的感受。景物依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詞人懷著喜悅和期待的心情,沿著章臺路一家家尋找著。同時,燕子繞著人家的屋檐飛來飛去,尋找自己的舊巢。“章臺路”本是西漢京城長安一條熱鬧街市的名稱,在章臺之下。后人用作游冶之地的代稱,如歐陽修《蝶戀花》:“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詞人回到章臺路正值春天,“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這里的“褪粉”二字需要解釋一下,不是“褪去花粉”的意思,“粉”,代指白色的梅花,梁簡文帝《梅花賦》:“爭樓上之落粉,奪機中之纖素。”落粉猶落梅。宗懔《早春》:“散粉初成蝶,剪彩作新梅。”梅花象蝴蝶似地飄散了,遂再剪彩制作梅花。這首詞里的“褪粉”也就是“落粉”、“散粉”。“褪粉梅梢”就是說從梅樹的枝梢上飄落下白色的梅花。“褪”字和“梢”字搭配極工巧,從梅梢上褪下梅花,就象脫去一層白色的外衣一樣。“試花桃樹”的“試”字極妙,好象桃樹還在擔心春寒,不敢一下子開出滿樹花朵,而是試探著,一點一點地開放。但落梅時當陰歷正月底二月初,桃花開放在陰歷三月,不可能一邊落梅,一邊開桃花。周邦彥《蝶戀花》也說:“桃萼新香梅落后。”所以“褪粉梅梢”和“試花桃樹”這兩句中必有一句是虛寫。看詞的末尾“官柳低金縷”和“一簾風絮”,那季節應當是桃花初開的時候。這兩句應該這樣理解:梅花已經落盡,桃花試著開放。這是用兩種花的開謝暗示季節時令。南宋詞人蔣捷《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與此類似。“還見”二字暗示章臺路的這番春景過去不止見過一次,現在舊地重游,又見到了,是那么熟悉親切! 我們不妨再往深處想一想:梅與桃一個謝一個開,在梅桃的交替之間是否寄寓著對人事變遷的感慨呢? 聯系全詞的內容來看,恐怕不能說沒有的。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坊陌”乃是小街曲巷,白居易《馬上晚吟》:“如今不是閑行日,日短天陰坊曲遙。”此指妓女居處。“愔愔”形容坊曲的幽靜。“定巢燕子”化用杜甫《堂成》:“頻來語燕定新巢”。春天來了,燕子又飛回原先住過的地方,在那里忙著銜泥安巢。詞人此時的心情和燕子是相通的,他和燕子一樣也回到了舊處。
第一疊完全是景物的描寫,但樣樣都滲透著詞人的感情。他把舊地重游時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寫得恰到好處。
第二疊轉入回憶。詞人終于找到了那個過去常常出入的門戶,他默默地站在門外,眼前忽然重現了往日的情景。“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戶。”“竚”是有所期待的意思,“凝”字有一往情深專注不已之意。“黯”字有黯然銷魂之意。這三個字連用把回憶往事時那種出神的情態強調地寫了出來。回憶什么? 回憶和那人初次見面的情形。“箇人”即那人。“癡小”,不僅年紀小而且帶著天真和稚氣。“窺”是由內向外看,她不是站在門外,不是倚門而立,是站在門內的院子里,通過半開的門向外看去。“乍”字不要忽略過去,它有忽然、正巧這類意思。她是不經心地向門外一看,恰巧詞人經過那門口,被詞人發現了。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無意間目光相遇到一起。下面就寫他當時得到的印象:“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約黃”是古代婦女的一種妝飾樣式,在鬢角涂飾微黃。梁簡文帝《美女篇》:“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因為本是宮中婦女的打扮,所以稱“約宮黃”。詞人與她初次相遇,所見并不分明,她用袖子擋著風,大半個臉被遮著。但是雙鬢的約黃和袖子的飄動,再加上和同伴的笑語,給他留下難忘的印象。這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初次見面的印象,又是隔門相對,所以若干年后他又來到這座門外的時候,便自然地回憶起以前的那一幕來了。第二疊只回憶了初次見面的一剎那,見面之后的交往沒有正面敘述,留給讀者自己去想象。第三疊遂又轉而寫這次的重訪。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詞人把《幽明錄》中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遇仙女的故事,和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絕句》中“前度劉郎今又來”這兩個典故融化在一起,取前者的內容和后者的字面。劉郎重到,個人卻已不在,只好尋訪鄰里打聽她的消息。在同時歌舞的人中只有她的聲價還和原先一樣。“秋娘”本是貞元、元和間長安著名的妓女,其名屢見于元白詩中,這里借指自己的情人。她并未因年華的逝去而降低聲價,她的歌舞還象以往那樣享有盛名。那么她是否已經忘記自己了呢? 沒有。“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李商隱有《燕臺》四首,這里借指自己的作品。李商隱《柳枝五首序》說,洛中有一位叫柳枝的姑娘擅長音樂,一天聽到有人吟詠李商隱的《燕臺》詩,十分欽佩,手斷長帶請人贈給李商隱以乞詩。第二天李商隱去見她,只見“柳枝丫鬟畢妝,抱立扇下,風障一袖。”周邦彥用這個典故是說她那吟詩作賦的紙筆還記著我的詩句,她還沒有忘掉我,沒有忘記昔日的愛情。但她如今在哪里呢?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這里有一種追悔、遺憾與難堪的心理。詞人把別人陪伴她的情形想象得很具體,寫出了細節,就更讓人感到他想念得真切。“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上句全用杜牧《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中的句子:“恨如春草多,事如孤鴻去。”沈祖棻先生說:“所探之春,不只是季節上的春天,而且是感情上的春天。”(《宋詞賞析》)講得很好。以下寫他悵然而歸的情景:“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前三句寫歸途所見,歸騎曰“晚”,可見留連徘徊之久。柳枝曰“低”,有一種沉重壓抑之感。池塘飛雨曰“纖纖”,這濛濛的細雨象網一樣罩著,更增添了愁緒。后二句寫歸后,院落已是“斷腸院落”,門簾上掛滿了飛絮,還是象一面網。由愁緒織成的這面網,詞人是無法擺脫了。
上一篇:《姜夔·琵琶仙》愛情詩詞賞析
下一篇:《韓翃柳氏·章臺柳楊柳枝》愛情詩詞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