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我就是我自己的一切,因為我只有通過我自己才了解一切!
【演講詞】
我覺得我們最高尚的情操是:當命運看來已經把我們帶向正常的消亡時,我們仍希望生存下去。先生們,對我們的心靈來說,這一生是太短促了,理由是:每一個人,無論是最低賤或最高尚,無論是最無能或最尊貴,只有在他厭煩了一切之后,才對人生產生厭倦;同時沒有一個人能達到他自己的目的,盡管他渴望著這樣做;因為他雖然在自己的旅途上一直很幸運,往往能眼看到自己所向往的目標,但終于還要掉入只有上帝才知道是誰替他挖好的坑穴,并且被看成一文錢不值。
一文錢不值啊!我自己卻不然!我就是我自己的一切,因為我只有通過我自己才了解一切!每個有所體會的人都這樣喊著,他高視闊步走過這個人生,為踏上彼岸無盡頭的道路作好準備。當然各人按照自己的尺度來做。這一個帶著最結實的旅杖動身,而另一個卻穿上了七里靴,并趕過前面的人,后者的兩步就等于前者一天的進程。不管怎樣,這位勤奮不倦的步行者仍是我們的朋友和伙伴,盡管我們對那一位的高視闊步表示驚訝與欽佩,盡管我們跟隨著他的腳印并以我們的步伐去衡量著他的步伐。
先生們,請踏上這一征途!對這樣的一個腳印的觀察,比起呆視那國王入城時帶來的千百個駕從的腳步更會激動我們的心靈,更會開闊我們的胸懷。
今天我們來紀念這位最偉大的旅行者,同時也為自己增添了榮譽,因為在我們身上也蘊藏著我們所公認的那些功績的因素。
你們不要期望我寫許多像樣的東西!心靈的平靜不適合作為節日的盛裝,同時現在我對莎士比亞還想得很少;在我的熱情被激動起來之后,我才能臆測出,并感受出最高尚的東西。我讀到他的第一頁,就使我這一生都屬于他了;當我首次讀完他的一部作品時,我覺得好像原來是一個先天的盲人,這時的一瞬間有一只神奇的手賦予了我雙目的視力。我認識到,我很清楚地體會到我的生活是被無限地擴大了;一切對于我都是新鮮的,陌生的,還未習慣的光明刺痛著我的眼睛。我慢慢學會看東西,這要感謝天資使我具有了識別能力!我現在還能清楚地體會到我所獲得的是什么東西。
我沒有躊躇過一剎那,去放棄那遵循格律的戲劇。地點的一致對我猶同牢獄般地可怕,情節的統一和時間的一致是我們想象力的沉重桎梏。我跳進了自由的空氣里,這才感到自己生長了手和腳。現在,當我認識到那些講究規格的先生們從他們的巢穴里給我硬加上了多少障礙時,以及看到有多少自由的心靈還被圍困在里面時,如果我再不向他們宣戰,再不每天尋找機會以擊碎他們的堡壘的話,那么我的心就會憤怒得碎裂。
法國人用作典范的希臘戲劇,按其內在的性質和外表的狀況來說,就是這樣的:讓一個法國侯爵效仿那位亞爾西巴德卻比高乃依追隨索福克勒斯要容易得多。
開始是一段敬神的插曲,然后悲劇莊嚴隆重地以完美的單純樸素風格,向人民大眾展示出先輩們的各個驚魂動魄的故事情節,在各個心靈里激動起完整的、偉大的情操;因為悲劇本身就是完整的,偉大的。
在什么樣的心靈里啊!
希臘的!我不能說明這意味著什么;但我感覺出這點,為簡明起見,我在這里根據的是荷馬,索福克勒斯及忒俄克里托斯;他們教會我去感覺。
同時,我還要連忙接著說:小小的法國人,你要拿希臘的盔甲來做什么?它對你來說是太大了,而且太重了。
因此所有的法國悲劇本身就變成了一些摹仿的滑稽詩篇。不過那些先生們已從經驗里知道,這些悲劇如同鞋子一樣,只是大同小異,它們中間也有一些乏味的東西,特別是經常都在第四幕里,同時他們也知道這些又是如何按照格律來進行的。這方面我就無須多花筆墨了。
我不知道是誰首先想出把這類政治歷史大事題材搬上舞臺的。對這方面有興趣的人,可以借此機會寫一篇論文,加以評論。這發明權的榮譽是否屬于莎士比亞,我表示懷疑;總而言之,他把這類題材提高到至今似乎還是最高的程度,眼睛向上看的人是很少的,因此也很難設想,會有一個人能比他看得更遠,或者甚至能比他攀登得更高。
莎士比亞,我的朋友啊!如果你還活在我們當中的話,那我只會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是多么想扮演配角匹拉德斯,假如你是俄來斯特的話!而不愿在德爾福斯廟宇里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司祭長。
先生們,我想停筆,明天再繼續寫下去;因為現在滋長在我內心里的這種心情,你們也許不容易體會到。
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個美妙的萬花筒,在這里面,世界的歷史由一根無形的時間線索串連在一起,從我們眼前掠過。他的構思并不是通常所談的構思;但他的作品都圍繞著一個神妙的點,還沒有一個哲學家看見過這個點并給予解釋,在這里我們個人所獨有的本性,我們從愿望出發所想象的自由,同在整體中的必然進程發生沖突。可是我們敗壞了的嗜好是這樣迷糊住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幾乎需要一種新的創作,來使我們從這暗影中走出來。
所有的法國人及受其傳染的德國人,甚至于維蘭,也在這件事情上和其他一些更多的事情一樣,做得不太體面。連向來以攻擊一切崇高的權威為職業的伏爾泰在這里也證實了自己是個十足的臺爾西特。如果我是尤利西斯的話,那他的背脊定要被我的王笏打得稀爛!
這些先生當中的大多數人對莎士比亞的人物性格表示特別反感!
我卻高呼:要自然的真實,自然的真實!沒有比莎士比亞的人物更自然的了!
這樣一來,于是乎他們一起來扭住我的脖子。
松開手,讓我說話!
他與普羅米修斯競爭著,以對手作榜樣,一點一滴地刻畫著他的人物形象,所不同的是賦予了巨人般的偉大性格——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認不出他們是我們的兄弟——然后以他的智力吹醒了他們的生命。他的智力從各個人物身上表現出來,因此大家看出他們之間的親屬關系。
我們這一代憑什么敢于對自然加以評斷?我們又能從什么地方來了解它?我們從幼年起在自己身上所感到的以及在別人身上所看到的,這一切都是被束縛住的和矯揉造作的東西。我常常站在莎士比亞面前而內心感到慚愧;因為有時發生這樣的情形:在我看了一眼之后,我就想到:要是我的話,一定會把這些處理成另外一個樣子!接著我便認識到自己是個可憐蟲,從莎士比亞的筆下描繪出的是自然的真實,而我所塑造的人物卻都是肥皂泡,是由虛構狂所吹起的。
雖然我還沒有開過頭,可是我現在卻要結束了。
那些偉大的哲學家們關于世界所講的一切,也適用于莎士比亞:我們所稱之為惡的東西,只是善的另外一個面,對善的存在是不可缺少的,與之構成一個整體,如同熱帶要炎熱,拉伯蘭要上凍,以致產生了一個溫暖的地帶一樣。莎士比亞帶著我們去周游世界;而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無所見識的人遇到每個沒見過的飛蝗卻都要驚叫起來:先生,它要吃我們呀!
先生們,行動起來吧!請你們替我從那所謂高尚嗜好的樂園里喚醒所有的純潔心靈,在那里,他們飽受著無聊的愚昧,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他們內心里雖充滿激情,可是骨頭里卻缺少勇氣,他們還未厭世到致死的地步,但是又懶到無所作為,所以他們就躺在桃金娘和月桂樹叢中,過著他們的萎靡生活,虛度光陰。
【鑒賞】
歌德是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期德國和歐洲最重要的作家。他生活的時代,正是封建制度日趨崩潰,歐洲社會大動蕩、大變革的年代。18世紀70年代,德國發生了聲勢浩大的狂飆運動,它是德國啟蒙運動的發展。狂飆運動反映了資產階級擺脫封建束縛,追求個性解放的強烈愿望。它崇尚感情,帶有狂熱的個人主義反抗情緒;它歌頌自然,反對專制暴政,反對黑暗社會;它使德國文學出現了嶄新局面。在這篇演講中他順應時代的要求,提出全新的文學創作觀——沖破一切約束,獲得徹底的精神解放與無限的自由,建立一種新的德國民族文學。
演講是為紀念莎士比亞而作,很自然地從人生的最終歸宿——“死亡”開始講起。死對偉人和凡人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但問題在于他為后人留下了什么,這是歌德引出話題的關鍵。莎士比亞之所以偉大,是他為我們留下巨大精神財富。因此,“對這樣的一個腳印的觀察,比起呆視那國王入城時帶來的千百個駕從的腳步更會激動我們的心靈,更會開闊我們的胸懷”。
18世紀的德國,國家四分五裂,大小諸侯割據爭霸,政治腐敗,經濟落后,文學藝術上也是講究格律、欣賞纖巧的法國新古典主義占統治地位。歌德早在學生時代曾一度熱衷于法國新古典主義創作風格,醉心于嚴守格律、講究形式完美的法國戲劇。以后在啟蒙學者的影響下,培養起對德國民間文學、莎士比亞和荷馬史詩的愛好。特別是莎士比亞作品所表現的廣闊的社會畫面,多樣化的人物形象和生動豐富的情節對于青年歌德是一個新的世界。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是資產階級發展過程中兩次思想文化革命運動。一個是文藝復興的巨人,一個是啟蒙時代的旗手,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使他們有共同的思想基礎。莎士比亞的文學巨著擴大了他的視野,在他的心中播下了狂飆運動和浪漫主義的種子,并從中汲取更多營養為現實斗爭服務。因此,演講中歌德充滿激情地說:“我讀到他的第一頁,就使我這一生都屬于他了,當我首次讀完他的一部作品時,我覺得好像原來是一個先天的盲人,這時的一瞬間有一只神奇的手賦予了我雙目的視力。”
歌德在推崇莎士比亞的同時又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新古典主義嚴守的“三一律”(即劇情的發生時間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只能有一個地點和一個情節),把它喻為“想象力的沉重桎梏”,與希臘戲劇相比,“法國悲劇本身就變成了一些摹仿的滑稽詩篇”。并憤怒地向它們宣戰,要“擊碎他們的堡壘”。而“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個美妙的萬花筒,在這里面,世界的歷史由一根無形的時間線索串連在一起,從我們眼前掠過”。他號召人們要像莎士比亞那樣“描繪出的是自然的真實”。
歌德這篇演講雖然是為紀念莎士比亞而作,但無不閃爍著時代精神和特征。與其說是為紀念莎士比亞,不如說借莎士比亞去歌頌天才,抨擊清規戒律,發動一場代表新興資產階級的思想文化革命,開拓一種全新的創作。從這點看,它更像一首德國狂飆運動的前奏曲。正因為如此,通篇演講氣勢澎湃,仿佛面對對手在論戰。它充滿著狂飆運動的反叛精神,帶有狂熱個人主義反抗情緒:“我就是我自己的一切,因為我只有通過我自己才了解一切!”“先生們,行動起來吧!請你們替我從那所謂高尚嗜好的樂園喚醒所有的純潔心靈……”演講對于德國開始的新文化運動起了極其重要的推動的作用,它標志著歌德和德國新古典主義的徹底決裂,是歌德思想發展史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這是一篇哲理豐富,感情激越的演講,自始至終充滿激情。大量地運用設問句和感嘆句,既有助于聽眾交流呼應,又充分地抒發了演講者本身的熾熱的感情,極大地鼓動起人們投身到這一思想文化運動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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