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歐陽修
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盅。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這首《朝中措》是歐陽修贈給繼他任揚州太守的劉原父的。劉是歐的朋友。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說:“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蜀岡,下監(jiān)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歐陽修到揚州不久,便移潁州,數年后,他懷念揚州,便寫下這首詞。
開頭二句是說,平山堂的危欄像倚偎著晴朗的天空。憑欄眺望,山峰拱列,輕煙環(huán)繞,隱隱約約,使人感到山色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呈現出一片朦朧美。“山色有無中”是借用唐代著名山水詩人王維的詩句,極言平山堂周圍景色之美。但有人卻認為平山堂隔江就是山,歐不宜說“山色有無中”;甚至譏笑他“近視”。這種批評,只能說明他們對自然景物缺乏廣泛深入的體驗觀察罷了。難道“晴空”就不會有煙云嗎?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不就是寫香爐峰上云煙繚繞嗎?其實,就是晴天,早、午、晚的氣象都有所不同,在晨曦或暮靄中,往往山中出現煙霧,這時候,山色顯得迷茫不清,若隱若現。這樣,用“山色有無中”來描摹,不是很真實形象嗎?何況在現實景色中,有時確實有晴天而煙云籠山之狀,凡到過廬山的人,都有此體會。怎能說歐詞不對呢?當然,這種景色在煙雨中卻是常有的。所以,蘇軾的《水調歌頭·快哉亭》中曾說:“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然而,平山堂給作者印象最深的,最值得回憶的,還是他在堂前親手種植的那些柳樹。所以,接著他寫道:“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這是說在平山堂前親手種植的垂柳,自從離別以來,度過幾次春風了?所謂“幾度春風”,即多少年的意思。凡人對自己種的樹,總是很關心的,關心它的成長。柳樹遇冬落葉,春天才又重新長出綠葉嫩枝。所以,問柳樹經過多少次春風,就意味著它經歷多少次換葉更枝,長得多大了。但是,如果問柳樹多高大,那就未免嫌其淺直而索然無味,而問“幾度春風?”既顯得委婉含蓄,又能引導讀者去聯想柳樹一次又一次地經春風吹后漸漸長出青翠的嫩枝細葉、嬌秀宜人的情景。所以這一提問本身就充滿詩情畫意。上闋是作者對平山堂及其景物的回憶,尤其是他親手種的楊柳,回想起來倍覺親切。而他在“幾度春風”之前加上“別后”二字,這樣感情色彩更濃,顯示出他別后多么想念自己親手種下的柳樹呵!若說“借問幾度春風?”其感情色彩就完全不同了。可見作者的構思與用詞是非常講究的。下闋就轉入抒寫作者的情懷。頭三句是說,我這個愛寫文章的太守,興之所致,提筆一揮便是洋洋萬言,舉酒痛飲就能干盡千杯。顯然,這是夸張之言,和李白的“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是相類似的。這里正由于歐陽修善于運用這種夸張來抒寫太守的豪情逸志,所以,其洋洋自得之神態(tài),躍然紙上。看來,歐陽修在創(chuàng)作上是很善于表達其得意時的神態(tài)的。如他的《醉翁亭記》中寫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這并非夸張之筆,而是一般的敘述,但它已把太守從內心到外貌,其樂融融的神情表達得栩栩如生了。其所以如此,關鍵在于他善于抓住內心世界的活動,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來表現之所使然。作者在敘述了自己的豪情后,得出這么一個結論:“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這一切行樂當年少之時,不要到了“鬢如霜”,成了老頭子時才對著酒樽,那就太遲了。言外之意,勸朋友要及時行樂,莫誤了少年時光。這里必須指出,歐陽修所謂“行樂”,固有飲酒賞花的一面,但并非指此。其實,他是要朋友善于生活,善于工作的,勸他在年輕力壯的青年時代就要以“揮毫萬字,一飲千盅”的氣魄去做一番事業(yè),不要成了衰翁時才嘆息。如無名氏的《雜詩》:“勸君莫惜金縷衣(曲名),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同樣是勸人愛惜青春,建功立業(yè)。下闋寫得非常親切而又委婉,前三句似是抒寫自己的豪邁氣魄,實際上借此以激發(fā)對方滿懷豪情地投入事業(yè)中去。全詞寫得很有感情,形象鮮明,而又很含蓄。歐陽修是揚州的前任太守,在揚州的時間不長,雖談不上有明顯的政績,但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工作。
這首詞通過回憶、夸張、借喻,委婉地表達了作者對友人的祈望。不須明說,對方自然領會其深意。這種手法,在古典詩詞中是常見的,也是值得借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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