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朱敦儒
臨江仙·直自鳳凰城破后
直自鳳凰城破后,擘釵破鏡分飛。天涯海角信音稀。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今春還聽杜鵑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一般寫離別的作品,或以男方為抒情主人公,或以女方為抒情主人公,是易于區分的。有時一首作品兼寫男、女雙方,但哪幾句是就男方立言,哪幾句是就女方造意,也是不難分辨的。朱敦儒的這首詞,卻不易分別其究竟是從男方角度還是從女方角度來寫的。這是因為作者寫這首詞的動機或著眼點,本不局限于描述某一個家庭的悲劇,不限于描述某一位丈夫或某一位妻子的痛苦。其立足點更高,其視野也更廣。詞里所要描述的是一個國亡家破的時代悲劇,是千千萬萬家庭的離散、千千萬萬丈夫和妻子的痛苦。如果讀者能從這一高度、廣度來賞析這首詞,那就不必拘泥于分清詞中的抒情主人公是男是女了。
詞的開頭兩句“直至鳳凰城破后,擘釵破鏡分飛”,先寫國亡,再寫家破。因為國亡,所以家破。“鳳凰城”,指北宋的汴京(今河南開封);“城破”,指欽宗靖康二年(1127)汴京為金兵所破。全句追述汴京陷落、北宋覆亡的史實。“擘釵”,用白居易《長恨歌》所述唐明皇與楊貴妃事,楊死后在蓬萊宮中下望人寰,憶念舊情,托方士寄語唐明皇:“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破鏡”,用孟棨《本事詩》所載徐德言與其妻樂昌公主分離時破一銅鏡各執其半事,“分飛”,出古樂府《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其所寫的勞燕分飛,不是一般的夫妻相別,而是在戰亂中失散后,一方陷身敵國,生死難卜。句中用“擘釵”、“破鏡”二語,一為夫妻死別典,一為夫妻生離典,暗示所寫雖是生離,無異死別。詞的第三句“天涯海角信音稀”,述說雙方“分飛”之遙遠、音信之阻隔。作者為南渡詞人,寫詞時身在南宋;詞中抒發的也是國亡家破后流徙到南方之人的苦恨。這句中的“天涯海角”,可以是分寫兩方,意謂一在天涯、一在海角;也可以只指對方,意謂所懷念之人遠在天涯海角。下面四、五兩句“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則是第三句的引申。既然勞燕分飛,天各一方,而又音信杳杳,當然就只有夢魂相尋、空自腸斷了。“遼海北”、“玉關西”,一遠在東北,一遠在西北,這里借以泛指塞外之地。古人詩詞寫到邊塞時,所用的地理名詞往往只是象征意義上的泛指,多不考慮其準確方位和彼此間的距離。就這首詞而言,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只知對方流落在北地,或只知其被擄掠到塞外,此時究竟身在何處,是東北還是西北,實在也一無所知。這正說明,這一家庭悲劇具有其時代意義,而其份量就也特別沉重。
詞的上片是從空間落想,寫分飛、相隔之遠;下片就從時間著眼,寫相思、盼歸之久。
換頭“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兩句,合起來看:在寫法上是以上句墊托下句,以天象之有月圓星聚反襯人間之有分離而無重逢。如果分別看來:上句所寫月圓的周期是以月計的,星聚的周期是以年計的,詞中人則因夜夜不眠而仰望星月,這里有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盼望與失望。下句以“如何”二字發問,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從“擘釵破鏡”的兩方來說,盼“人歸”者固然希望“人歸”,未歸者當然也希望歸來;那么,為什么“不見人歸”呢?該責問的自然不是出現在這出悲劇舞臺上的任何一方,而是在這出悲劇幕后的另外兩方——金邦的統治者與南宋的統治者。這里要責問前者:為什么發動這場侵略戰爭,并那樣野蠻地擄掠侵占區的人民?也要責問后者:為什么一味茍安乞和,置失陷在北方的人民于不顧?
這出悲劇是從“鳳凰城破”開始的;下面“今春還聽杜鵑啼”一句,則在“今春”后用一個“還”字,暗示這一悲劇的連續性,說明它一直延續到了“今春”。這位詞中的主人公自從汴京陷落、流亡到南方后,從此失去了生活中的春天。盡管南方的春天十分美好,卻只有悲切的杜鵑啼聲進入愁人之耳,與他心靈上的創傷相感應。唐無名氏《雜詩》“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兩句所寫情事與此相似,而其抒情主人公則是這首詞中的對方——未歸之人。結拍“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二句中的“年年”二字,更明白顯示其時間上的連續性。年年春季,進入愁人之耳的是杜鵑之啼,進入愁人之目的則是塞雁之回,而其所以如此注意塞雁,既因為有感于雁歸人未歸,也因為雁來自塞上,這正是其朝思暮想之人的所在之地。句中的一個“塞”字是與前面的“遼海北”、“玉關西”相綰合的;古代又有大雁傳書的傳說,句中的“雁”字又是與前面的“信音稀”相呼應的。“一十四番”點出了“年年”的具體年數,而起句中的“直自”二字則是這句的伏筆,是“十四”的計算起點,說明這一國亡家破的苦痛,一直折磨著千千萬萬像這樣釵擘難以再合、鏡破難以重圓的夫妻,已經有十四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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