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杜運燮·詩二首》新詩鑒賞
雷
隨著陸陸續續的閃電警告:他們來了!
陣陣風都傳播著到來的確訊:他們來了!
每一片葉每一枝條都遙指著:他們來了!
每雙眼睛在渴望,每張嘴在顫動:他們來了!
越過一張又一張被撕掉的樹葉標語,他們來了!
越過一個又一個監獄的鐵窗,他們來了!
越過一條又一條報紙上的捏造消息,他們來了!
越過一堆又一堆難忘的血泊,他們來了!
為著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聲,他們來了!
為著慘絕人寰的最底層的掙扎聲,他們來了!
為著回響在無數街道和炕頭的怒吼聲,他們來了!
那就是沖破冰凍嚴寒的春雷歡呼聲:他們來了!
閃電
有烏云蔽天,你就出來發言;
有暴風雨將來臨,你先知道;
有海燕飛翔,你指點怒潮狂飆。
你的滿腔憤慨太激烈,
被壓抑的語言太苦太多,
卻想在一秒鐘唱出所有戰歌。
為此你就焦急,顯得痛苦,
更令我們常常感到羞慚:
不能完全領會你的詩行。
你給我們揭示半壁天空,
我們所得的只是一陣驚愕,
雖然我們也常以為懂得很多。
雷霆暴風雨終將隨之而來,
但我們常常都來不及思索,
在事后才對你的預言謳歌。
因此你感到責任更重,更急迫,
想在剎那間把千載的黑暗點破,
雨季到了,你必須講得更多。
這兩首詩,均寫于1948年新加坡。將它們放在一起欣賞,是為了更好地體味詠物詩的兩種寫法。我們注意到,第一首《雷》,詩人很少對這種自然現象進行描述,而是借助它使詩歌保持一種聲音和動態的持續性的“氣”。換句話說,此詩是以抽象的聲音和力量感震撼我們的;我們被一系列“他們來了!”所裹挾,心靈活動高度緊張高速旋轉,這正是連綿沉雄的雷聲給我們的感覺,是一種“得氣而忘言”。而第二首《閃電》則不同,詩人抓住閃電這一瞬間,從各個角度描述這種自然現象在特定時空里給人的強烈感悟,他并沒有脫離閃電這一具體的物象,而是層層剝入、步步逼近事物的核心。對這首詩中的每一句話,我們都要高度重視它,不能“得意忘言”。“言”不僅是一種意義,更重要的是一種“形式”,組織詩歌的內容并決定內容的意義的形式。概括起來說,《雷》中的語言是“液化”的,形象服從于聲音的流動,它消除了形象外形的客觀性,引起我們對聲音和氣勢的感動。而《閃電》中的語言則是“晶體化”的,言語的存在(每一個具體的字、詞)產生了詩的存在。我們不妨設想, 《雷》可以“翻譯”成強烈的打擊樂曲,就像印象派音樂家德彪西將魏爾倫的《月光》譜成鋼琴曲一樣(順便說一下,魏爾倫的《月光》就是以聲音和氣氛為指歸的作品,它甚至不可解釋);而《閃電》則不能,它只能求助于精細的語義分析。這兩首詩手法不同,但都收到了完美的藝術效果。可見,詠物詩的路子是相當廣的,對它的開掘還遠遠不夠。——當然,這兩首詩還可以做另外方式的鑒賞,我這里僅是某一角度某一側面的“注意”。杜運燮的詠物詩總是能夠獨抒性靈,發現新的角度新的構思,它們在手法上絕不雷同。這里不妨照錄詩人在1945年寫下的《落葉》,這首詩與《雷》、《閃電》相比,更突出了奇妙的聯想:
一年年地落,落,毫不吝惜地扔到各個角落/又一年年地綠、綠,掛上枝頭,暖人心窩/無論多少人在春天贊許,為新生的嫩綠而驚喜/到秋天還是同樣,一團又一團地被丟進溝壑。
好像一個嚴肅的藝術家,總是勤勞地,耐性地/揮動充滿激情的手,又揮動有責任感的手/寫了又撕掉丟掉,撕掉丟掉了又寫,又寫/沒有創造出最滿意的完美作品,絕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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