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王家新·詩——“北京的樹木就要綠了”》新詩鑒賞
·友人書·
在長久的冬日之后
我又看到長安街上美妙的黃昏
孩子們涌向廣場
一瞬間滿城飛花
一切來自泥土
在洞悉了萬物的生死之后
我再一次啟程
向著閃耀著殘雪的道路
陰暗的日子并沒有過去
在春天到來的一瞬,我寬恕一切
當熱淚和著雪水一起迸濺
我惟有親吻泥土
那是多么明媚的泥土
曾點燃一個個嚴酷的冬天
行人們匆匆穿過街口
在爐邊夢著遼闊的化雪
只需要一個詞
樹木就綠了
只需要一聲召喚,大地之上
就會騰起美妙的光芒
為了這一瞬
讓我上路
讓我獨自穿過千萬重晦暝的山水
讓我歷經人間的告別、重逢
命運高懸
在這一瞬后就是展開的時間
在這一瞬后就是淚水迸流
當內心的一切往上涌
讓我忍住
忍住飛雪和黑色泥濘的撲打
忍住更長久難耐的孤獨
甚至忍受住死——當它要你解脫
多么偉大神的意志
我惟有順從
只需要有一陣光,雪就化了
只需要再趕一程,遠方的遠方就會裸露
只需要一聲召喚
我就看到——
一個日夜兼程朝向家園的人
正沒于冬日最后一道光芒之中……
美國自白派詩人羅伯特·洛威爾在那首有名的《尾聲》中寫到:“有時我寫下了萬事萬物/卻用的是我眼睛的乏味藝術/就像一張快照/蒼白、急促、華俗/從生活中搜集濃縮/卻被事象麻痹癱瘓。”在我們持續努力的詩歌寫作中,洛威爾的提醒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詩歌意象的交融、重疊或派生,過去曾是我們詩歌本體自覺的標識,但今天,它本身卻構成了一個需要警示的“問題”。許多詩人的詩,意象駁亂,目迷五色,他們沉迷于意象猛沖過來的狂喜,被眼睛的高強度刺激奪走了個體生命的內在話語,“蒼白、急促、華俗”,不能自已。
在這種“美文”熱病大行其道的情勢下,王家新的《詩》使我倍覺珍愛。對我而言,這首詩促人深思的一面,首先在于它那種飽滿連貫的個體生命之“心象”的豎立。這不是平面推衍出一系列意象“快照”,而是牢牢扣住幾個經由生命灌注的“心象”,據此,整個詩章被“心象”舉起,堅卓有力地深展開去,成為更豐富的“靈魂”的言說。
這首詩著力最重的幾個心象是:泥土。樹木。光。飛雪。淚水。“在路上”。這些詞語有著穩定的精神中樞,前后呼應,彼此加深。而運行在這一切深處的,乃是詩人對“漂泊與家園”這一生存哲學母題的某種玄思。因此,我不想將它僅僅理解為一首身世感很強的詩(雖然對王家新來說它的確有很強的身世感)。我要說,正是這些“心象”的豎立,使這首詩在表層結構之上,更有著形而上的深層結構。意象(就其時下被降格為“眼睛的乏味藝術”而言)的羅列是偶然的、快速的,而“心象”卻給一首詩以成長的時間。它憑借這種時間,使語詞具有了“詩”的意義,語詞在靈魂的洞徹中創造了它之所是。這正是王家新最見本領的地方。
讀這首詩,我被“漂泊與家園”這種兩面拉開的力量所吸攝。一系列局部心象經由這種力量的牽引而構成一種更廣闊有力的“大”心象:這是由“獨自穿過千萬重晦暝山水”的詩人(“我”)本身構成的心象。正因如此,一系列局部心象被完整貫通起來,具有了鮮明的指向。它謀求的不僅是詩句的張力,更是整個詩章的張力。這里,詩歌的心象展示出一個饒有深意的悖論:一方面, “漂泊”的意識強化了詩人對“定居”的渴望,另一方面,對“家園”的窮索反促使詩人一再離家“上路”。這樣一來,詩歌中所寫的“家園”,就超越了本來意義上的家(詩人所定居的北京),成為靈魂之“家”,自明之“家”。而通向詩人可能存在的“靈魂之家”,就必須首先穿越他自己生命體驗中的“地獄”。至此,問題的重心就由向外的“還鄉”,轉變為你如何才能經受住穿越內心地獄的考驗。這是對“家園”這一語詞更深層次上的追問。沒有這種追問,你仍然是“在家”的異鄉人;沒有這種承擔絕望的勇氣,你即使“定居”卻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你的安恬不過是一個冒名頂替的騙局。在王家新的詩中, “出走”并不僅僅是生存暴力壓抑的結果,他已將之上升為一代人整體的性格狀態。整首詩就在這完整的心象運行中互否、沖突著,完成了對“家園”這一語詞的終端顯示: “家園”只在“遠方的遠方”,正如葉芝所言,“它是一切事物中最難獲得的東西,因為那唾手可得的東西絕不可能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王家新曾寫過一組名為《反向》的詩片斷系列,堪與此詩對讀。這種徹骨的體驗不是某種“頓悟”達成,而是在我們的生命和寫作歷程中,曠日持久逐漸澄明的復雜經驗聚合。這里,“心象”的含義,通向的不單是寫作技術,更關涉到“靈魂”。
給一首詩以成長的時間。不錯,這就是《詩》最打動我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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