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林莽·星光》新詩鑒賞
當我在閑暇中度日
在書本上尋覓
我知道我已不是那種讀書的年齡
再不會一天翻過六百頁的篇幅
我一本本地搬上書桌
我是在翻閱自己
往往是夜深人靜
汽車的喧噪不再撞擊我的窗子
鐘表滴嗒
我沉在一頁頁紙張之中
深夜的風掀動它們
如果感動了就在心中落雨
又漸漸平靜如秋后的林木
葉子已經落光
能清晰地看到
那溫柔陽光下閃著銀色的枝杈
久久佇立于山巒幽暗的背影上
這時,成熟的一切不再僅屬于自己
我何時能不再被所謂詩的語言所控制
我也講不清楚
如果老塞總活著
我會感到安慰
許多人都說他不像一個桂冠詩人
而我喜歡他
因為他平和、深邃、不再蠱惑
靈魂透明閃閃如晶石
當晚年他聰慧地感知了上帝的目光
并沿著它攀援領悟的階梯
那時
他已不再會死亡
午夜之后
談興索然之時
我曾用它們輕輕地啟示
掀動過往的薄紗
讓朋友們看他博大的胸懷
一個老人的喃喃低語
這世界在那聲音的背后激動得無法自控
近乎是一種崇拜
那本墨綠色的本子隨身伴我遠行
在我無法讀書之時,我會翻弄
那有些匆忙的字跡
我看到了生活里真正的詩
它們親切,友善,觸動你的心房
恰如情人的手觸摸時所喚起的
陽光需要溫和下來
海需要沉下來
星空靜憩于頭頂
這時,你走過沉沉的夜之大地
把逝去和向往的組成情感的河流
一切都躍然于腦際
閃閃如夜空的星斗
《星光》的作者在這首詩中寫道——“如果老塞總活著/我會感到安慰/許多人都說他不像一個桂冠詩人/而我喜歡他/因為他平和、深邃、不再蠱惑/靈魂透明閃閃如晶石”。這里的老塞是指1984年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捷克老詩人塞弗爾特。塞弗爾特在他最著名的詩集《媽媽》中,抒寫了人類永恒的天性對母親的神圣的愛戀。他不是用夸張的“自我戲劇化”去表現兒子對母親的依戀,而是以質樸、內在、平靜而深沉的語言去款款地流淌他生命的感恩之情,既是給母親,也是給人類和土地。
這里,詩人的用意顯然是從創作態度上表現對內在、質樸、明亮的詩風的向往。《星光》這首詩又可認為是詩人在談“為什么寫詩”和“怎樣寫詩”,或者說是在談怎樣使詩和生命達成一種同構狀態。
前兩節是寫詩人的生活方式。詩人必經忠于藝術、忠于生活、忠于生命,必經性情之光的不斷照耀,最終要進入一種境界,完成氣韻的貫通。“我知道我已不是那種讀書的年齡/再不會一天翻過六百頁的篇幅/我一本本地搬上書桌/我是在翻閱自己”,這就說明,詩人怎樣忠實于個體生命深層的經驗,不再沿用套用別人的語言、形式、思維方式,以及那些在審美中已經僵死了的東西,只有這樣才可能寫出純粹的詩來,才能為流浪的靈魂重建家園。“我沉在一頁頁紙張之中/深夜的風掀動它們/如果感動了就在心中落雨/又漸漸平靜如秋后的林木”——“這時,成熟的一切不再僅屬于自己”。羅丹曾經說過:“藝術也是一門學習真誠的功課。”這里所特別強調的是“學習”二字。真誠不是指一種(或不僅是指)道德意義上的創作品格,它只能是一種不斷修煉不斷磨礪才可能漸漸顯形的境界,它需要詩人的天賦和虔誠的藝術良知為基礎,對形式和結構的把握為關鍵。林莽認為,真誠、質樸、內在、閃光是藝術的最高境界。
詩歌一般說是個對造型性語言的駕馭問題,它所傾心的是形體和秩序。林莽的痛苦在于“何時能不再被所謂詩的語言所控制”而寫出“生活里真正的詩”。后三節就用意象的形式談了詩人對語言的認識。詩歌的語言無疑是一種構成性語言,但在構成性語言背后的意味是什么?這個問題必須回答。這里,詩人強調的是詩中的語言決不僅僅是語言意義上的語言,更不是某種修辭手法和語感特點,而是伴隨著生命一起到來的語言,也就是說表層語言的終點是詩的起點,生命的起點。不應為表面的修辭所蠱惑,應深入挖掘生命體驗,這樣,那種源于生命的語言就是“平和、深邃、不再蠱惑”的靈魂低語。正是這種詩人和語言的相互照耀和發現,竟使“這世界在那聲音的背后激動得無法自控”。“它們親切,友善,觸動你的心房”。
最后一節,詩人表現了自己對豁達、安靜、內在、明亮的詩之境的向往,他所傾心的不是陽光和海的強勁與激蕩,而是陽光的恒久和海的深曠,這正是藝術之光永恒的撫照使然。
這是一首高品位的現代詩,也是一篇出色的談詩的文字。詩人“把逝去和向往的組成情感的河流”,呈現給讀者,生命和藝術的雙重洞開在這里得到完滿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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