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楊如雪·愛的尼西亞信經(jīng)》新詩鑒賞

連夢也睡著了/連嘆息也疲倦了

連神也驚愕了/連呼吸也暫時被心臟囚禁了

——題記

序詩

愿你的國度降臨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

我信你如信陽光、土地、水

我與你訂的契約 將帶來源源不斷的福音

你是從光出來的光

從神出來的神

不是被造的 而是永生的

你賜予了生命

你的國永無窮盡



你們要盡心 盡性 盡意

愛主你們的男神和女神

這是十條誡命中的第一

你們要尊他(她)的名字為圣

一

從十月的陸地深處遙想六月的海洋

無數(shù)個小小為什么面對你的碧藍(lán)

柔軟的懷抱最里層 一束束陽光都是定情的信物

你不要與其它的陽光交換

除了為你周圍的云朵吟詠的歌曲

我沒剩下更多的言語和溫暖



那么，我不是故意的，一只傻天鵝

總是不分場合地淚流滿面

說，你沒有走，但比離別更加遙遠(yuǎn)

你仍舊不認(rèn)識我故鄉(xiāng)的沙漠，三葉草

月光般的波浪沖擊倒退的時間



要愛，又要幻想，便是犯了重婚罪

然而樂觀的小麥花，早洋溢了整個北國的畫面

那隔離已久的有著什么樣的風(fēng)貌

與你親近的年齡，又要比你早幾千幾百年

因此你似懂非懂

二

汪洋和巫術(shù)的謠曲

在一株株石化了的樹枝間酣眠



前面是路嗎?同伴啊

沿這一溜貝殼能不能走回家去



既然，水面的輝煌不是城，也不是節(jié)日

我們?nèi)绱舜颐Φ刈咧罢l的約會



天一黑路陡峭起來了，或者全部消失

兄長啊，這匹蝸牛將把我們馱到下一世紀(jì)

三

一顆星在頭頂足以照亮整個酒杯

使夜的秘約在眾人面前

密約裸露無遺



不可能真正重疊起來 不可能比較

相互的映襯下最眩目的是珠淚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美麗而危險的

海啊 在眼簾內(nèi)外有兩個真空



憩于胸前的樹枝總是脆弱的

無論是火熱的心或冰冷的心

點上長長的紙煙 讓我們談一談

遙遠(yuǎn)的漠不相關(guān)的星辰吧



且設(shè)想一下今晚

它們之間有沒有剛剛發(fā)生過故事

四

迎面走來的人是個什么

對我致意的人叫做什么

推門而入的人說些什么

又紅又綠的人微笑什么

靜默許久的神嘲弄什么

瞬間的邂逅我會愛上什么

時間久了又會厭倦什么

專注起來能夠美麗什么又可能衰老什么



拋棄一切也許會得到什么

你再近前一步就會永遠(yuǎn)失去我



除了名字人還被安插過什么

除了生日那一天世界還發(fā)生過什么

除了夢想的國土和異性還創(chuàng)造過什么

除了愛一切

一切都是過錯



來

和去 你的生死都令我驚愕萬分

驚愕的身體像第三者

五

早晨起床便看見那些雨已等了一夜

整整一夜那是冬天的雪

我們的計劃需要更改么

許多許多日子就夢到的海

似乎更遠(yuǎn)了 飄泊的家與墳

似乎更近



請用家鄉(xiāng)話告訴我

請用北方話低語給我聽

你惟一的心愿，在去那里之前

之后，親愛的，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

六

群山的建筑已經(jīng)歷了千千萬萬年

胸中的風(fēng)云雷電美麗所有的石頭



因何感動起來我們無限的耐心

緩緩行止如一個王和他的王后

為一個人活著為許多人活著

和為自己活著有什么兩樣

沉默的是你心中的那位女子

和我頭項的那位男子



沒有情節(jié)的秋雨始于一次散步

又終于散步，懷著溫暖的感情我們像

在壟上奔波的蟻隊一般年幼

七

在六樓，我們都不說話

在摩天的椰子樹中間，我們被一個聲音催眠

那是書本落地的聲音嗎，或者是男生們在唱

唱“兜里沒有一分錢”

然而也許，他有的是愛情

秋石榴的色素，在黑漆漆的走廊中飛濺



有人敲門。讓我們激動憂傷憤怒

也許真該去看看夜，繁星滿天

室內(nèi)只有一顆星，十五度的行星

說明你伸出的雙手深邃且遙遠(yuǎn)

今年的莊稼已收割 明年還沒來

原野的孤獨 幸福又短暫

到處都有親戚 在鄉(xiāng)村幽居

準(zhǔn)確地說，哪里也沒有你我共有的家園<

br>沒有，你內(nèi)疚地?fù)u搖頭

又沖空中晃一晃拳頭，四個角落都在搖晃

汽車從我們中間穿過，我們自愿

被這條路隔開 被這許多河

仍能看到山 漠然的葉子

在城市背后作壁上觀

如果說我們常見的詩是從制造迷宮所馭使的自然物象開始，那么，《愛的尼西亞信經(jīng)》則是從對天空的注視開始。如果說前者是在展示詩人的心理現(xiàn)實，那么，《愛的尼西亞信經(jīng)》則是在空洞中接近并探詢神圣，是一種飽滿自足的“言之無物”，它超越幻覺達(dá)到生命的深層水域。

詩人無疑是擅長把握造型性語言的，這首詩在比較龐雜的意象群互相干擾沖突中凝聚了她對生命的理解。在這里，生命是由不斷的分裂過程體現(xiàn)的，它冥冥地喘息，沒有恒定的內(nèi)核，是言之無物彌散成的場。

“序詩”有某種布道的味道，穿紅衣的老人在疲倦地重復(fù)“主禱文”： “愿你的國度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我信你如信陽光、土地、水/我與你訂的契約 將帶來源源不斷的福音”。在這里，“契約”是從承認(rèn)人的愚昧開始的。制定契約的瞬間，是結(jié)束的過去和難卜的未來臨界點上的困境。生命的無所依歸和頑健的重建精神家園的欲望就這樣牴牾著，形成詩的內(nèi)在張力。在詞類的搭配上，詩人恪守了摹仿了祈禱中的常規(guī)語言，她幾乎沒有用什么特別的修辭，而借助單調(diào)乏味的語勢迫使讀者對它注意。這樣，全詩就擁有了一個空洞的起點，一種懸浮的敬畏感。這正是生命的基本狀態(tài)。

下面，詩人將宗教語境消解了，在世俗經(jīng)驗中展開大幅度的感覺閾限，跡寫現(xiàn)代人對神秘的烏托邦的渴望及失望的精神履歷。“從十月的陸地深處遙想六月的海洋”，這種兩極狀態(tài)的“遙想”，所帶來的結(jié)果只是“月光般的波浪沖擊倒退的時間”。幻想褪去了斑斕的色澤，構(gòu)成“重婚罪”。生命在這里被還原為一種極為簡單的內(nèi)心體驗： “既然，水面的輝煌不是城，也不是節(jié)日/我們?nèi)绱舜颐Φ刈咧罢l的約會”。在尋求生命最高限值的路途上，詩人改變了人們熟悉了的方向。在悲劇性的緊張關(guān)頭，她沒有對尷尬的實存掉過頭去，她默默望著它，啜飲了一切。這就是全詩的第一、二節(jié)。它完成了一種否定。第三節(jié)，詩人又開始一種肯定。這種肯定是由兩個核心意象體現(xiàn)的——“美麗而危險的/海啊，在眼簾內(nèi)外有兩個真空”，“點上長長的紙煙 讓我們談一談/遙遠(yuǎn)的漠不相關(guān)的星辰吧”。“兩個真空”和“遙遠(yuǎn)的漠不相關(guān)的星辰”，已經(jīng)不是在生存與個人關(guān)系的角度表達(dá)孤獨、異化等經(jīng)驗，它們已經(jīng)縮小到最初的范圍，即人類一廂情愿地制造致幻劑，與外部事象暫時隔閡所帶來的內(nèi)心的寧靜。這種空洞的氣象，使人突然趨臨至境。在這里，詩人肯定了人在死亡之前獲得的自由感和歡樂感。在世俗的表層價值和個體生命的深層價值間，在行為的圍閉和靈魂的自由間，詩人肯定了后者漠視了前者。重要的不是價值的物質(zhì)實現(xiàn)，而是價值追求本身。

到這里，詩人平行推出了正和反。這樣，此詩就有了一個平衡的、當(dāng)然是粗糙的基本構(gòu)架。這是對宗教及人文科學(xué)史的思索。它不是社會批判意識、憂患意識的結(jié)果，而是一種全方位俯視的、局外的整體性把握。這里面包含著客觀地理解人生的勇氣。下面的三節(jié)，詩人就進行了正——反——合的過程。

先是十三個連鎖疑問句，寫得從容不迫。它們沒有咄咄逼人的氣息，更像是獨白式的沉吟。因為， “序詩”無所不包的神諭，早已消彌了其宗教性內(nèi)含，變?yōu)槠胀ㄈ吮舜酥g的世俗的關(guān)愛。這個世界所有的缺憾和值得留戀之處加在一起就是：“除了愛一切/一切都是過錯”，因為——“你惟一的心愿，在去那里之前/之后，親愛的，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到此，我們終于體味了詩人對生命的基本態(tài)度。她是“懷著溫暖的感情”，像“在壟上奔波的蟻隊一般年幼”。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又是一種混和在大腦、智性、肉體、器官、血素中的對世界和人生的依戀。

這首詩命名為“愛的尼西亞信經(jīng)”，在宗教文本“尼西亞信經(jīng)”前冠以“愛”字，說明詩人對世俗生活的肯定。結(jié)尾，詩人展現(xiàn)了一組“生活化意象”，仿佛空洞中的神圣教人疲倦了、醒悟了的受體開始謀求世俗的噪雜——人啊，你走了那么遠(yuǎn)，最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書本落地的聲音”、“兜里沒有一分錢”、“黑漆漆的走廊”、“有人敲門”、“十五度的行星(燈泡)”、“今年的莊稼已收割”、“汽車從我們中間穿過”……誘使她從精神目標(biāo)中回到地面的是無法回避的生存。我們看到歐福良的飛翔和吉訶德的沖殺，不管他們最終完成的是想反抗還是真正的反抗，這念頭本身已經(jīng)足夠動人了!

《愛的尼西亞信經(jīng)》的貢獻在于，它既不簡單否定，也不簡單肯定，而是一種涉過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后的對宗教中有助于現(xiàn)實人生成分(“愛”)的整體性包容。對真正的詩歌而言，我們很難剝離解析出它是樂觀的還是悲觀的。它應(yīng)該像山一樣存在著，是那么自信自足，那么輕松沉重。這首詩在這一點上的有意性實驗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