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派詩群·陳江帆·燈》新詩鑒賞

微風(fēng)的靜夜，

燦爛著無數(shù)寶石——

燈在近處，

燈在遠處。



遠處的燈多噩夢，

它起伏，它輾轉(zhuǎn)反側(cè)：

記著炫目的白晝，

它昏迷在云上，海上。



下面是海吧：

海水揚著暗波，

有漁人之妻，

一一系漁火在船頭，

然后她又歌唱。



但這時四野無言，

船也隱匿著不見，

我又疑慮承載燈的不是船，

怕是草原，

綴著獵人炙野鹿的野火?



草原震顫著，

隨風(fēng)飄搖，

風(fēng)夜是最好的樂人，

它使一切翩翩舞蹈。



然而近處的燈卻很明靜，

它畫出這里的山，

這里的村婦的廬舍，

這里的小木橋，

和橋端陰蔭的樹林，



更點染一個老行者，

默然停下來，

默然望著天

然后默然走他的路。



微風(fēng)的靜夜，

燈在近處，燈在遠處。

燈，在無聲的夜里歌唱著，如情似夢，有多少詩人的心被它烘暖，有多少詩人的心為它黯然神傷!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十年心事十年燈”， “三更酒醒殘燈在，臥聽瀟瀟雨打篷”，“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何時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燈中有無限的韻味，無限的深沉，它讓你想起陽光下蟄伏起來的那些東西，它讓你凝神注視不再分散你的視線!

陳江帆作為現(xiàn)代詩人，面對靜夜中的燈火，不再夸飾浪漫主義式的感傷，他關(guān)注的是唯美，是霎那間產(chǎn)生的一個個意象。這些意象鮮明、結(jié)實，充滿著誘人深入的活力。

在微風(fēng)的靜夜，詩人走上原野，他看到遠近的燈火閃爍著，像“燦爛著無數(shù)寶石”。這是燈火的總體印象。“燈在近處，燈在遠處”一句，不僅是說明性文字，更是從語感上、從運動上表現(xiàn)了燈火閃爍不定變幻迷離的感覺。就像漢代民歌《江南可采蓮》中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意不在指方位，而在描繪一種盎然的生趣。接下來，詩人分別寫了“遠處的燈”和“近處的燈”。

“遠處的燈多噩夢，/它起伏，它輾轉(zhuǎn)反側(cè)：/記著炫目的白晝，/它昏迷在云上，海上。”因為是“微風(fēng)的靜夜”，遠方的燈被吹得搖晃，詩人感到它仿佛是個憂郁的失眠人終于入睡，但它睡不安穩(wěn)，不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白日間的憂傷又到夢中打攪它了。這個意象來得靈動，來得有趣。因為只是燈給詩人的印象，所以，沒有真正的憂郁，而只是有著生命般的活力。我們不替燈憂傷，反倒覺得它有生趣有靈性。“下面是海吧：/海水揚著暗波，/有漁人之妻， 一一系漁火在船頭，/然后她又歌唱”。隨風(fēng)動飏的燈火，給人以起伏飄搖的感覺。詩人猜想，這怕是熒熒的漁火在船頭系掛著?漁火底下的海被燃得金波蕩漾，而更遠處的海則是揚著暗波，多么鮮明強烈的對比感，多么教人向往的夢幻仙鄉(xiāng)!在這樣微風(fēng)的夜里，在這樣溫暖多情的漁火照耀下，漁人美麗的妻能不歌唱么?詩人不是“聽見” 了歌唱，而是“感到”了歌唱——那本是他自己的心在歌唱呀!這一切都不是實指，而是美麗的幻覺，是瞬間產(chǎn)生的意象。“但這時四野無言，/船也隱匿著不見，/我又疑慮載燈的不是船，/怕是草原，/綴著獵人炙野鹿的野火? 草原震顫著，/隨風(fēng)飄搖，/風(fēng)夜是最好的樂人，/它使一切翩翩舞蹈。”詩人的靈覺格外活躍，像夜風(fēng)一樣輕盈。他憑著直覺又產(chǎn)生了一個意象：一萬里靜默的草原之夜，燃著叢叢篝火，那是驍勇的獵人在烤食野味。多么浪漫的生活，多么恣意的生命!我們仿佛聽到了野火獵獵的歌唱，聽到了獵人爽快的笑語，聽到了被炙的獵物發(fā)出誘人的咝咝聲……但詩人并沒有寫出它們，他讓我們?nèi)ヌ钛a更美好更細微的東西!他只寫出遠方燈光的視覺印象：草原震顫著。這是詩人通過隨風(fēng)飄搖的燈火感到的，夜風(fēng)使野火在舞蹈，使整個大草原在舞蹈，為這舞蹈的燈火伴奏的是什么?是微風(fēng)，是天籟般的風(fēng)聲啊!以上都是寫遠方的燈，充滿著神秘，充滿著野性，充滿著馨香。

下面寫“近處的燈”。如果說“遠處的燈”詩人主要寫它的動態(tài)，那么“近處的燈”則側(cè)重寫它的靜態(tài)。一動一靜，動靜互襯，收到了更為神奇的審美效果。“然而近處的燈卻很明靜，/它畫出這里的山，/這里的村婦的廬舍，/這里的小木橋，/和橋端陰蔭的樹林。”這仿佛是一幅色調(diào)簡淡的山水畫，山、廬舍、小木橋、陰蔭的林子都靜靜地睡在那兒。但它們并不顯得沉寂，而是顯得安詳。這些都是因為有一盞盞燈在映照著它們，在拍撫著它們，在“畫出”它們。燈在這里成為這幅畫的焦點，它那桔紅的光焰一直照到我們靈魂深處。最后，詩人寫了一位“老行者”，他是個散淡恬適的人。在這如詩如畫的夜晚，走走停停，在“默然”中大概是領(lǐng)略這份難言的境界吧?這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是像這里的燈一樣“明靜”的，寫老人也是寫燈，正像前面寫漁婦和獵人也是寫“遠處的燈”的神奇和樸野一樣!

啊，“微風(fēng)的靜夜，/燈在近處，燈在遠處”，詩人，這燈更是在你生命深處的、直覺深處的詩之燈吧?!現(xiàn)實中的燈會熄滅，但點燃在象牙塔里的藝術(shù)之燈卻能穿過無數(shù)白天和夜晚，一直綻放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