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楊煉·朝圣》新詩鑒賞
朝圣的道路
遠遠追逐著候鳥的背影
向西飛入沙礫和傍晚
向西
黃昏之火展開你的傳說
巖石在流放中燃燒
紅色的蒼茫,從歷史走來
一匹巨大的三峰駱駝
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編成折扇
瓦藍的墻,夢的釉彩
第一陣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張開你小小廟宇前的寬闊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傾圮
而眼中神圣化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來自名字以外的另一個生命
在夕陽的世界,超越了人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純真的田野羨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曉奉獻的蓮花
你是圣地,偉大的巖石
像一個千年的囚徒
由雕塑鷹群的狂風雕塑著茫茫沉思
春天與流沙匯入同一片空曠
這棕黃的和諧里浸透你靜的意志
時間風化了的整個記憶之上
樹木被描繪,充斥綠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滲漏的全部清涼和愿望
又從富有節奏的手指涌出
掙脫詛咒緩慢過濾的痛苦
在這里找到豐滿的形象
愛情陷進虛幻而你從虛幻醒來
深藏奧秘,在夕陽的世界孤獨佇立
腳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煙塵
世紀堵住喉嚨,發不出一絲哼聲
東方的奇跡呵——
與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藍天回蕩
頭顱昏昏欲睡地花白了
曬黑的臂膀繼續生長
海市蜃樓,曾經相信過多少回
因此寧愿渴望危險的黃昏
一個沉重又沉重的傳說
追求的痛苦,納入終點的痛苦
真實的傳說,迫使聽眾變成傳說
夜要求一切——
包括隕落的軀體、強壯的均衡、群山和氣魄
而你還將升到它們之上嗎
從一種美躍入另一種美
你的海再次沸騰,你的鷹在黑暗的王國
等候開辟出新的大陸?
垂死的母親,又一輪沖動、激蕩、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顆貧血的太陽抓住、搖撼、剝奪靈魂?
你,三危山,哪兒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銅鏡
超越人的高度
以時間的殘酷檢閱自己
神圣從來是安寧的
只要看看風把一座座攪亂視線的墳墓磨平
只要傾聽一代代寄托夢想的心的和聲
只要沉思,并抬起頭
間或數一數耐不住寂寞燒盡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藉
神圣永遠是安寧的
《朝圣》所朝圣的是什么?從詩中“一匹巨大的三峰駱駝”——三危山來看,詩人朝圣的是東方古國一枚寶珠:敦煌。但這首詩與一般的觀光式的詩不同,它穿透了物象的表層而進入到它的精神內核之中,表現了詩人對東方文化的崇仰之情。此詩意象紛紜,但精神不難把握:這首詩用著重號兩次排出 一句話:“神圣從來是安寧的”,是可以指引我們進入此詩境界的道路。敦煌是佛教文化的果實,與西方的宗教不同的是,它的內在精義是符合自然而不超越自然的高度的精神境界。這是一種充分審美化了的境界。它不謀求沖突,而是謀求靜穆和諧,與中國藝術的“蕭然淡泊之意,閑和嚴靜之心”是血肉相連的。楊煉的這首詩,通篇放射著東方哲學精神高遠寧靜的智慧之光。敦煌的沉靜恒久使三危山“在夕陽的世界,超越了人的高度”,這正是東方文明“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的象征。黑格爾說過,西方詩人較為主觀,自禁于自我的天地里,故而是自我中心的多愁善感;而東方詩人則心情泰然自得,自由自在,寬弘開朗,能夠憑想象進入宇宙之中,去分享其中平靜統一的生活。黑格爾的這段話,幾乎也道出了超出藝術之外的,東西方兩種哲學性格的根本區別。而楊煉的這首詩,則是從艾略特式的《荒原》中走出的東方浪子,返觀自身傳統時驚懾欣喜的沉靜的徹悟的姿容!所以,我們說詩人在重新發現自身的傳統,即使借助了宗教圣地的物象,但他得到的是審美意義上的通脫,而非宗教意義上的解脫。這是“一代代寄托夢想的心的和聲”,是“東方的奇跡呵——/與嘴唇接吻的黎明……”這種天地同參、一畫收盡鴻蒙之外的意象群,構成一股沉穩流淌的河流,成為東方精神生生不息的象征。個體內在生命與宇宙和諧統一的美,現代人與傳統風神彼此的映照和發現,都在這“神圣的寧靜”中開合注息,融為一體。詩人說“三危山,你的生命/來自名字以外的另一個生命/在夕陽的世界,超越了人的高度”,那“另一個生命”是什么?不只是自然的寧靜和恢宏,也是東方人精神的寧靜和恢宏,這是一種獨特的價值判斷,它是非宗教的是人學的。在這里,詩人強調的“寧靜”,不是所謂的“心性本覺”,而是生命經過沖突、掙扎,最后抵達的此在生命的“涅槃”,它不是“空”,而實在是現代人對世界的“識”——東方化了的“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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