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嚴力·不用站起來去看天黑了》新詩鑒賞

天黑了也沒有奸尸者能使石碑懷孕

有許多毫無用處的肚子不是我們的食物

但我們用花圈來表現自己吃一日三餐的貢果

反正產院每天都拔出一截電線來接通下一代

全世界每天都在喂喂喂

現在該收割一批新的牙齒了喂喂喂

并讓禮物去隆重地埋葬接受者

可是未來一直睡得像一片安眠藥喂喂喂

把望遠鏡捏得吱哇亂叫也變不成聽筒

尤其是喂喂喂

今天的耳朵一直占線到七十歲

好容易撥通喂喂喂

傳來的語言已經是一篇悼詞

但我們仍要說喂喂喂

有著幾縷黃昏的臺布看見了沒有

撫摸著躺在那里的油膩的袖口

喂喂喂

席地而坐的抗議被端完了還喝點什么

喂喂喂

餓得把牙齒吃下去了還嚼點什么

喂喂喂

天空被鴿群擠得一動也不動

哪里有賣新的天空

喂喂喂

可以做一個普通的榨糖工嗎喂喂喂

去甜壞幾片海域

讓魚來追求網中的鹽和醬油

或者就做那條魚

喂喂喂

那條魚占線

他媽的

喂喂喂

七十歲不用站起來去看天黑了

我的肚子里懷上了一塊石碑

在“今天派”的同仁中，嚴力的詩最早表現出超現實主義的傾向和黑色幽默的品格。不過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國，正是需要悲劇英雄、理性思辯的時代，所以，嚴力的某些詩往往被漠視。這沒辦法，時代選擇著與它達成同構狀態的詩人。歷史匆忙地過去，在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那個時代的詩時，我們難免悵惘，我們竟漏掉了那些超前的審美意向。這首《不用站起來去看天黑了》，就是一首不應漏掉的好詩。它以深刻的荒誕，揭示了生存。在超現實主義者看來，那種夢囈般的語言，那種非理性的錯亂感覺更能揭示世界的本質和靈魂的秘密。這種貌似荒誕不經的寫作態度， “不僅僅是揭示了詩人自己的癖好和特性，而是向社會提供了他所把握了的一些秘密的某種知識，這些自我的秘密平時深埋在每個人的內心中，只有敏感的藝術家才能替我們表現出來……這些秘密大部分由無意識的因素構成，我們對自我的無意識研究得愈多，便愈能表現人類集體的無意識”(《英美超現實主義詩選·前言》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嚴力的《飛越字典》(詩集)就有此種滋味。

這首詩在寫法上完全憑無意識自發構成語流，而不受理性的羈束。但人的潛意識一定是現實經驗中壓抑的部分，或者說生存是浸透著每個人的血液的。所以，嚴力的夢囈般的語言，也帶著生存打上的印記。它骨子里是嚴肅的，是荒誕的現實帶來的荒誕的詩歌。這首詩有一條基本的線索，就是永遠“占線”的人類處境。你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能在毫無意義的“喂喂喂”中尷尬地度過一生!聯系此詩所揭示的生存，我們不能不說詩人的精神是具有某種深度的。也許有人會說詩人太消極了，像“未來一直睡得像一片安眠藥喂喂喂”，“好容易撥通喂喂喂/傳來的語言已經是一篇悼詞”等等句子。但他忘記了“消極”從來都不是等于膚淺的，重要的是看詩人“消極”的原因。這首詩的消極是基于對現存秩序的深刻懷疑的，懷疑一種秩序必有另外的秩序做參照物，那另外的秩序我們不妨叫它做“理想”!此詩開頭一句“天黑了也沒有奸尸者能使石碑懷孕”，是對丑惡現實的憤激之辭，說明它已惡貫滿盈，不會再允許它繼續作惡了。這和聞一多《死水》中的“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有某種相通之處，都表現了詩人對丑惡現實的決絕。簡單地道一聲“消極”是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

這首詩寫得荒誕而充滿幽默感。這種幽默不是簡單的“有趣”，而帶有某種悲憤的味道。它諷刺現實的病態，便也采用了病態的幽默，你說它是苦笑、痛極而笑、含淚的笑等都可以，但它就是不是滑稽的笑!詩人讓我們在痛快淋漓的笑聲中猛省到自身的位置也是永遠占線“喂喂喂”的，我們便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再也笑不出來了。這正是“黑色幽默”的有力手段。詩人在荒誕不經的超現實主義表現中，恰恰達到了超越表面現實達到深層實質的目的，值得我們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