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于堅·世界啊,你進來吧》新詩鑒賞
今夜我大開窗子
今夜我沒有鎖門
在黑暗中我睜大眼睛
在黑暗中我張開雙臂
世界啊 你進來吧
如果進來一個女人
即使她樣子難看 當過妓女
她就是我的妻子
如果進來一個男子
即使他剛殺了母親
眼珠上還滴著兇光
他就是我的兄弟
如果進來一個要飯的老婦
即使她一身疥瘡
活不過明天早上
我就喚她一聲“媽媽”
如果進來一只黑貓
黑森森的怪影
兇兆一樣靠近
我就把它抱在懷里
如果進來一只螞蟻
我就把它捧進火柴盒子
唱一只歌給它聽
如果進來一只蚊子
我就讓它停在皮膚上
喝我新鮮的血汁
一夜我都開著窗子
一夜我都沒有鎖門
一夜我都瞪大兩只眼睛
一夜我都張開兩條手臂
世界啊 你進來吧
八點鐘進來了一個女人
她打著毛線 望著墻壁
問我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我指了指枕頭 她嫣然一笑
說: 你猜猜 你猜猜
九點鐘進來了一個男子
一坐下就聊得熱火朝天
原來他就是老張的堂弟
去過北京上海 愛好蘇聯文學
十點鐘進來一個老婦
她老遠老遠地趕來
叮囑我熱天別喝涼水
吸煙會得癌癥
十一點鐘進來一只黑貓
它咪咪咪地聞了一陣
發現沒有老鼠
一跳就不見了
十二點進來一只螞蟻
它老是爬來爬去
有時候四腳朝天
有時候四腳朝地
一點鐘進來一只蚊子
它狠狠地戳我一針
我想都不想就是一掌
揩著蚊血 抓了抓癢
兩點鐘我已呵欠連天
鎖門關窗上床
一頭扎進夢鄉
世界啊 你進來 你進來
這首詩以反諷的幽默暗示了詩人內心的不安和疲倦。在庸常的生活里,詩人感到無聊,他那種“天真浪漫、憨厚純情而猛烈、粗獷以至笨重”的天性(于堅語),時刻向往高度緊張多變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生活。只有在這種生活里,他的生命才可能再度充滿生機而得以恢復創造。這樣看來,城里人常常祈求的平靜、安逸,在于堅這里就感到憤怒和訝異了。這是一種靈魂的強烈掙扎,是詩人對精神動蕩的呼喚。我們讀這首詩,會發覺這種表面對生活厭倦的態度,骨子里卻是源于對生命的珍重的。這樣,詩中出現的女人、男子、老婦、貓、螞蟻、蚊子,就形成一種隱喻系統,揭示了孤獨的個體詩人的存在,成為生存的證據,生命的現實。在這首詩里,存在被還原為一種極為簡單的內心體驗: 厭惡。對詩人來說,生存并沒有崇高或感傷的詩意光采,只有真實,才具備那種有深意的美。在喧囂的浪頭和內在的痙攣過去后,于堅要做的是在承認生命的厭惡感的前提下,如何肯定它的意義。這首詩,不積極也不消極,不樂觀也不悲觀,既是社會也是個人,既是現象又是本質,是非理性帶來的新的智性形式。在漆黑的深夜,詩人的靈魂開始自相格斗,他強烈地渴望真誠的、早已泯滅了的人的天性。所以,我們不能按文字表面的意義,判定 “當過妓女”、“殺了母親”、“要飯的老婦”、“兇兆一樣的貓” 等等意象的內質。它們只是詩人營造的暗示系統,代表著坦蕩、勇猛、放縱的對原始生命力的呼喚。“世界啊,你進來吧” 就為我們對這些意象的破譯,提供了最直接明了的線索。但詩人失望了,一切都那么萎縮、矯飾、陰晦、貪婪,“進來” 的 “世界”,毫無生命的勃發流動可言。人的原始生命力已經被引入了可憐巴巴的狹窄的渠道,他們成了造作的演員,習慣了戲劇化的紗幕。但靈魂的風暴卻難以消歇,盡管詩人一頭扎進夢鄉,仍然在痛切地呼喚: “世界啊 你進來 你進來”!
這首詩對絕大多數讀者都有可感性,但問題恰恰容易出在這里,出在人們錯誤的注意類型和閱讀態度: 僅從文字本身的意義把握它,并對它進行皮相的指責。正確的方法是 “得意忘言”,整體性把握它的精神意向,同時注意它巧妙的結構形式。沃倫說: “一首詩要成功,就必須贏得自己。它是一種朝著靜止點方向前進的運動,但是如果它不是一種受到抵抗的運動,它就成為無關緊要的運動。” 于堅的詩,就是由摩擦力構成的結構,這點要通過細讀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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