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國巡禮·倪貽德》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經過了一夜的海行,在晨光稀微中,在煙雨蒙蒙里,普陀山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出現在我們眼前了。這真像童話中的奇跡一般,在濁浪滔滔的大海中,有這樣一處世外的桃源仙境。我們好像從塵世中來,將要到達西方極樂土地似的。就是立在岸上來招呼游客的許多土人,遠望過去,也好像是西方的接引使者,來引渡眾生的樣子。我倚在船欄上,任風雨吹打在我的身上,心里好像已經忘情于一切,只沉浸在空靈虛無的幻想里。
位在浙江的海面上,舟山群島中最優秀的一個島嶼的普陀,是佛門的圣地,是夏季避暑的場所,這是世人所熟知的了。我常常聽到許多游了普陀回來的朋友說,那地方的巖石是如何奇險,海潮的聲音是如何的悲壯,寺院的建筑是如何的莊嚴,整個的氛圍氣是如何的清靜而高曠。聽了這樣的話,使我時常起往游普陀的遐想。
但我的想去普陀,一方面也是想去描寫一些海景的原故。海,海是一個那樣神秘的東西,它是廣無法際,深不可測,它有著無限的威力,它的變幻又是如何的不可捉摸。描寫海,是能表現出一種力量的美,和明快而空遠的感覺的。在西洋畫上,描寫海的畫家,也有很多很多。而寫實主義者的柯爾培(Courbet),他所描寫的海景,尤有特色。那題為《浪》的一畫,是大海中有三艘帆船的風景,前景描寫著怒濤的碎片,空中滿卷著黑云,畫面上具有重厚的寫實感,浪的動,海的深,都十分地表現出實在感來。又如《驟雨》的一畫,前景右面是巖石,左面是波濤,而上面大部分是天空,黑云之中,降下猛烈的驟雨,表現出一種急烈的沖動。現代畫家之中,像佛拉芒克所畫的海景的悲劇的情景,馬諦斯和裘緋等所畫的平靜海岸上的清快味,都具有特殊的作風??戳四菢拥漠?,每使我激動起描寫海景的興趣。
普陀是避暑的勝地,所以一般人都是在夏季往游的。夏的普陀,住滿了數千數萬的避暑客,形成一種歡騰熱鬧的場面。然而正因為這樣,普陀本來所特有的靜寂的情調,反被打破了。游普陀,我想應當從一種平靜的心境,趁游人稀少的時節,作孤寂的行腳,或是躺在蒼翠的松林下,靜聽海潮的悲鳴;或是坐著海岸的危巖上,閑看白云的飛蕩。這樣,才能充分地享受到這南海佛國的清趣吧。春天,海上吹著和風,碧空白云片片,除了少數香客之外,游人是絕跡的。那么,我們正可乘這時候,去作一次寫生的行旅。
宗教常常利用了藝術來作宣傳,而藝術也往往因了宗教而發達,這在西洋是如此,在東方也何獨不然?中國以前的許多雄偉壯麗的建筑,除了宮殿之外,差不多完全因了佛教而光大起來的。名山勝景的地方,那一處沒有叢林古剎點綴在那里,為山河生色。尤其這普陀,可說完全被佛教的勢力所占領了,寺院的建筑,布滿在山前山后,形成了極莊嚴的偉觀,如果沒有那些佛門子弟的經營,普陀到現在恐怕還是一個荒島吧。當我走上南天門下面的層層的石級的時候,心里這樣的感到。
我們隨著向導,走過許多曲折的夾樹的山徑,便到了我們預定旅居的報本堂。這兒是找不到一家旅館的,寺院,就兼營著旅館的事業。但那寺院的建筑和設備,并不比較上海的許多大旅社為低劣。反之,更顯得寬敞而安樂。這報本堂,是普濟寺后面的專為香客旅居的寺院的內堂,在普陀,聽說這是最高貴的住處。庭前花木的蔭深,屋內陳飾的華貴,即使是富人的別墅,亦無以過之。從我所住的樓上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寂寂的躺在中午的陽光下。海岸上有一帶疏疏的松林,松濤浪濤的聲音,合為一片,間以一聲二聲的梵鐘,不時輕輕地送到我們的耳里,使人萬念俱消,靜如止水。半個月來在上海時所受的精神上的痛苦,好像完全忘了的樣子。我覺得像這樣的環境,對于像我那樣厭倦了都市生活的人,怕是最適宜的吧。我很歡慰在那里有十多天小住的幸福。
懷了一種好奇的心境,我們把行裝安排好之后,就想去看一看海的偉觀了。走出寺門,經過一個小小的市集,再轉一個灣,一片橙黃色的海灘,就展開在我的眼前,那便是所謂十里沙灘了。海水緩緩地打到灘上來,又退了出去,沙灘被沖成那樣的平滑而松軟,人經過那地方,留著步步的腳印。我們一面走,一面在沙中拾著美麗的貝殼,有時又向著海的彼方狂叫起來,好像是回復到兒童時代的情景。這地方,聽說便是夏季的海水浴場,到了盛暑的時候,有無數的青年男女,到這里來浴在海波里,享受青春的幸福的。
但這里海水的色彩都呈現一種黃赭色,實在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所謂碧海藍天,海水應當是碧色才更能引人入勝吧。這使我想起香港的情景,你若是從香港仔向南望下去,那一灣海波,澄清碧綠,像水晶一般的透明,白色的風帆,愉快地行駛過的時候,那種清涼的色彩,明快的感覺,會使你充分地感到一種南國的抒情味。而在這普陀的海岸,卻只看到滔滔的濁浪,連接天際,和島上的巖石,海中的舟楫,都沒有明快的對比。表現在畫面上,很容易引起沉悶的感覺。
然而普陀的巖石,畢竟是可愛的,這里的海邊,不像吳淞口岸那樣的只見淺草平原,卻是隨處都有奇險玲瓏的崖巖,把海岸線形成高低曲折的奇兀姿態。海潮浸入的時候,波濤沖在巖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再從石縫里流瀉出去。而在這中間,發出梵鐘似的洪音,因此有潮音洞、梵音洞那樣的名稱。我常常歡喜坐在這樣的巖石上,凝視著白沫的飛揚,靜聽著潮音的澎湃,任浪花把衣襟沾濕,自己好像忘情于一切的樣子。
這樣的天空海闊的景色,對于游覽不消說是能喚起高曠放逸的心懷的。但繪在畫面上,不免有些空虛單調。我畫了一二幅之后,就覺得有點心厭了。老是那橙黃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赭色的崖石,青的天空,此外,就空無所有了。這樣的地方,我想最好是在盛夏暴雨襲來時候,描寫那種黑云飛卷,怒浪激沖的恐怖的情調,確能表現出一種強力的悲壯的美。但在這春風和煦的時候,除了這平靜的原始的情趣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
比較具有人間情味的,只有南天門的一角,因為這是和大陸交通的唯一的碼頭,烏篷的漁船,都聚集在那里,有的揚帆遠去,出沒天際。有時也可以看得見一二艘巨大的商輪和軍艦,遠遠地停泊在海中。碼頭上,有許多做苦力的土人,賣食物的小販,這就增加了不少的生氣。站在稍高的地方望下去,南天門的雄姿,堅實地盤踞在海涯上,像是以十分自信的千鈞的力量,鎮懾著波濤的泛濫的樣子。
但普陀的山景,比較海景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普陀原是突出于海中的群山之一,到處都起伏著峰巒崗陵,其中佛頂山要算是第一高峰,登臨其上,可以俯覽全島的形勢,海闊天空,極目無際。但是我以為山的景色,與其山頂,不如山麓的富于詩意。那兒??梢钥匆娛枋杪渎涞拿┚硬萆?,依山而筑,農家的男女,操作在高原的田畝間,竹籬柴門的前面,常聞犬吠雞啼的聲音,令人想起陶淵明的詩句來,尤其是在日落黃昏,暮煙疏雨的時候,山腳下籠罩著一層蒼茫的煙幕,縷縷白色的炊煙,繚繞在茅舍的煙突上,一種松枝燃燒的香味,彌漫在山野的四周,從我們所住的寺院的樓上望下去,就有這樣的一幅山居圖。
層巒疊翠的風景,在中國畫的表現手法上,有著很大的成功,但在西洋畫上,只要有適當的技巧去處置它,更能獲得美滿的效果。這樣的畫材,在普陀是??梢园l現出來。最好是在早晨,或新雨之后,空氣中包含著濃厚的濕意,山腰間的白霧還沒有退盡。在暗淡之中有幾處分外的鮮明,在模糊之中有幾處分外的清晰,那樹,那山,那疏落的家屋,都若隱若現地出沒在煙霧之中。這樣的情景,正是我理想中所追求的Motive,想不到在這島上隨處都可以獲得。
在這周圍不到十里的島上,大大小小的寺院卻有數百處之多,可說是全國佛教的中心點了。這許多寺院里面,規模最大而僧徒最眾的,除了我們所在的普濟寺之外,便是法雨寺了。法雨寺依山傍海,四圍環繞蒼翠的松林,寺前橫隔清碧的溪流,那處境的幽邃,佛殿的雄偉,更較其他的禪院為優勝。我想,這里大約一定有道高德厚的高僧住著在吧。我又羨慕那些僧眾,他們可說是享盡人間的清福了。而同時我又生了一種懷疑,他們這些佛門頭陀,都是不事生產的,那末又怎樣能享到如此悠閑的生活呢?
有一位比較富有經驗的朋友,聽了我這樣的話笑著對我說:你太傻了,你不看見這周圍的山田,不都是他們寺院的產業么?然而他們還有更豐富的收入呢。因為這里是觀音的靈場,佛教的圣地,所以四方的善男信女,一年之中,到這里來,耗費了數千數百的血汗的金錢,廣建水陸道場,以希望超度他們的祖先,祈求自身的幸福者,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尤其是那些上海的資本家,那些殺人放火的強盜,他們干了許多奸淫劫掠的勾當,積下了豐富的資產。然而又畏懼死后地獄中的苦難,希望來生幸福的持續,所以當他們放下屠刀,就一變而為菩薩心腸,不惜以巨量的金錢,供獻給佛門中,以求獲得無量的功德。因此,這里的寺僧,他們的逢迎富豪,獻媚女性的丑態,和市儈沒有兩樣;而他們的生活的優裕,物質的享樂,不下于富商豪紳。誰說佛門盡是清靜土呢?
然而這只限于方丈住持之類。大多數的和尚,到底還是苦的。在普陀,寂靜的山道間,所能夠遇到的,盡是那些禿頂緇衣的方外之人。這真是古怪,做和尚大約都生就了和尚的面相的吧。他們都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變了形的顏面,就像我們平時在廟里所看到的羅漢那樣的猙獰而滑稽的臉相。他們大都是行腳僧,四海飄泊,到處為家,久經了風霜的那種憔悴的神態,襤褸破舊的百補袈裟,這里面也許有堅毅卓絕的苦行頭陀,然而大多數還是因了窮愁末路而逃入空門,以謀一飯之飽的吧?我想。
看了這樣的情形,每使我想起一種人生的孤寂感來。他們永遠享不到家庭的和樂,兒女的情愛,他們永遠只能流放在這天涯海角的孤島上。我很怕自己也許有一天也走到這樣的人生末路上來。普陀,我是再也住不下去了。當我初來的時候,對于這世外桃源有無限的懷慕,而不到旬日,我已感到這孤島上的枯燥而荒涼了。這里,太缺少人間味了。沉寂的空氣層層包圍了我,使我的呼吸也要窒息似的。我好像被放逐在荒島上,永遠不能回到人間去的樣子。那百無聊賴的諷誦經懺的聲音,那令人萬念俱灰的梵鐘的清音,在黑暗的深夜里,我聽了直要哭了出來。這時,即使看到了一條婦人的褲子,聽到了幾聲小孩子的哭聲,也能感到莫大的歡慰吧。
這兒雖然也有人家,也有市集,然而因為佛教的勢力過于龐大,他們也都成為佛門的附屬者了。他們因佛教而生活,為佛教而服務,他們自身也都佛教化了。而尤其使我感到痛苦的,便是吃不到一點魚肉的葷腥。每天青菜豆腐,淡茶粗飯,我的幾天不知肉味的腸胃,感到極度的恐慌了。
我于是想起了上海。上海,我雖然有時對它起了厭倦。但現在想起來,實在是可愛的。想起了那都會中心點的車輪的交織,夜市中的紅綠燈光的輝映,那男人們為生活而緊張的神情,那女人為賣弄風情而擺動屁股的浪態,那長街上喧騰的人氣,那菜市中誘人食欲的香味……想起了這些,使我十分地感到都市的親切味來。
啊,上海實在是可愛的,我要回去。
1933年春
本文屬游記散文,記敘的是作者1933年春天游覽佛教名山——普陀的經歷。
本文與一般的游記的寫法有所不同。它不像一般游記那樣,移步換景,隨空間轉換而結構全篇,而是以情感變化作為線索,將游歷普陀的經歷一一串起。文章以對普陀風光的向往起始,以對普陀的厭倦而告終。作者對普陀的情感態度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個中緣由,耐人思索。
俗話說:“天下名山僧占多”。普陀便是號為觀音道場的佛教名山之一。作者在赴普陀之前,對普陀的風光早有所知。那里奇險的巖石、悲壯的潮音、莊嚴的寺院、清凈而高曠的氛圍,每每引起作者前往游覽的“遐想”。在美學理論中,這種情形叫“審美期待”。在進行任何審美之前,審美者的心理都不會是一張白紙。以往的審美經驗會積淀成某種“心理圖式”,使審美者對未來的審美對象產生期待,并希冀得到審美的滿足。作者是一個畫家,他不僅期待一睹普陀佛國仙境的旖旎風光,更想去畫一畫那里迷人的大海。“兵無常勢,水無定形”。大海更是寬廣無邊,威力無窮,有著一種“力量的美”。美術史上,有許多描繪大海的杰作。看過那樣的作品,作者更激發起前往普陀,描繪大海的急切欲望。
“將欲揚之,必先抑之;將欲抑之,必先揚之。”本文起首,作者反復強調對普陀的審美期待,為的是“欲抑先揚”,因為期待與希望太多,不滿與失望才會更大,情感才會翻卷起大起大落的波瀾,文章才會出現一波三折的變化。
果然,現實并不像作者想像得那么美好。作為畫家的作者有著不同一般人的審美追求,來到普陀,他發現這里的景觀難以滿足自己的審美需求。這里的水是“黃赭色”的,全然沒有香港的“那一彎海波,澄清碧綠,像水晶一般透明”。在這里,只能看到“滔滔的濁浪”,和島上的巖石、海中的舟楫,形成不了畫家所追求的那種“明快的對比”,表現在畫面上難免有“沉悶的感覺”。普陀的巖石雖然可愛,浪濤拍岸,也會激起“雪白的浪花”,但是移諸畫面卻“不免有些空虛單調”。作者畫了一兩幅,“就覺得有點心厭了”。
在這佛國仙境,引起作者興致的不是巍峨高聳的佛寺,也不是莊嚴法相的佛陀,而偏偏是山麓那“疏疏落落的茅居草舍”和在田畝操勞的農家男女。竹籬柴門,犬吠雞啼,令人想起陶淵明的詩句;黃昏時分,炊煙繚繞,香味彌漫,儼然一幅十足的世俗“鄉居圖”。
然而,這田園風光依然不能彌補作者來到普陀后的深深的失望;那些寺僧更加深了作者心中的厭倦。“他們的逢迎富豪,獻媚女性的丑態,和市儈沒有兩樣;而他們的生活的優裕,物質的享受,不下于富商豪紳。”可見佛門也并不是世外的桃源、人間的凈土。
身在寂靜的孤島,面對四海為家、神情憔悴的行腳僧,作者更是生發出一種“人生的孤寂感”,越發感到這孤島的“枯燥而荒涼”,感到這里“太缺少人情味”。多日的淡茶粗飯,也使作者“感到極度的恐慌”。于是,作者心中不由得激起對一度曾經厭倦的上海的向往,升騰起返回都會中心的急切愿望。
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想起蘇軾的詞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中國舊時文人的心理結構往往是儒道互補,“入世”與“出世”并存,即使飄飄欲仙,也依然難以忘懷塵世的悲歡和民生的疾苦。作者雖然是現代畫家,但并沒有完全擺脫這種心理結構。作者未來普陀時,傾心地向往普陀;而一旦身在普陀,又急切地企求離開普陀。作者對普陀的態度顯現出內心的思想矛盾,透露出一片現實之念和塵世之情。
作者是畫家,寫景狀物,自有畫家的眼光。文中對普陀巖石、碼頭、晨霧的描寫細膩、形象,給人以“文中有畫”的感覺。這也是欣賞本文的“看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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