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蕪·克欽山道中》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艾 蕪
由土司地方干崖壩的巒線街到緬甸八募平原的小田壩,其間一共三天的路程,都是在克欽山中。就山的名字看來,地圖上和習(xí)慣上叫做野人山,的確有些嚇人,似乎旅行到那里去,是多少含著些冒險性質(zhì)的,然而當(dāng)我在山中走著的時候,恐懼的心情,卻并沒有怎樣起過。這并不是我的膽子大,也不是在旅途上先明白了一點兒山中的情形。實際上,可以說是沿途的山景太美好了,竟將我的好奇心,統(tǒng)統(tǒng)吸引住,來不及想到其他可怕的事情。——那時是在1927年的春天。
山帶著雜亂的群峰,橫躺在滇緬界間,氣候和印度半島的,全然一樣,長年都是很熱的。五月到十月,整天落著雨,十月到次年的四月,終日出著太陽。我經(jīng)過時,恰是干季,豐盛的樹木,和強烈的陽光,正裝扮出一條又光明又翠綠的迂回山道。纏在大樹身上的藤子,修長地墜了下來,用它那柔嫩的葉尖,或是小花朵的瓣子,愛撫著旅人的頭發(fā)。不知名的草木的清香,隨著輕微的山風(fēng),替人殷勤地掃著夾在峰間的長路。從樹疏處,遠望去,遙峰擁著黛色的樹層,在淡藍的天幕上,繪著各樣娟秀的姿影;近處則偶然可以看見一兩只敞開花衣的孔雀,從絕綠的葉海里浮了出來,又很迅速地沒落下去。山路是沿著南下的檳榔江的,但因崗巒起伏的原故,有時雖是看得見在峽中噴著白沫的江水,看得見在水中浴著的野象,卻也有時隔得遠遠的,連怒吼著的聲音,亦竟至聽不見一些兒了。在中國領(lǐng)地內(nèi)的一節(jié)路,顯得荒涼些,野花會暗自抓人的褲腳,然而走了半天,到了古爾卡之后,卻就完全大大改變,雖是仍舊彎曲,但弄得很平坦,緩行的汽車,我相信是可以通過的。倘若細(xì)察路旁的草中,啤酒瓶的軟木塞,香煙的頭子,大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得出的。這即是說二十世紀(jì)文明的風(fēng)已在此地吹著了。
整天走著,望不見一所煙火人家,但有時,卻可以聽見鈴聲遠遠地?fù)u曳過來,等到峰折路轉(zhuǎn)的時候,馱著洋線子洋油之類的馬隊,便汗流氣喘地一匹匹現(xiàn)出,又帶著鈴聲響到遠山去。這時就會使獨個兒走著的旅人,感到空山的寂寞和旅途的蒼涼了。
走到黃昏時候,渴望遇著任何人了,便會在比山路稍為低下一點兒的小山谷中,瞧見幾所雜著芭蕉芒果的灰色草屋頂,而那勾人饑腸的鮮藍炊煙,也在入夜的迷漾天色中縷縷地升了起來,或是隨著急性子的晚風(fēng),盤在屋上打旋子。
“呵,可好了!”
我想,不論誰到這里大概都要這么歡快地叫一聲吧。走到竹籬笆的門前,也許你會碰見一兩個克欽人的,那腰上掛著的長刀,那嚼著檳榔的血紅嘴唇,那帶著野性不馴的眸子,準(zhǔn)會使你大吃一驚。然而,你馬上就不心跳了,因為像你一樣面孔的主人,已經(jīng)立在邊緣不大齊整的茅檐下面,對你打著招呼,現(xiàn)出微笑。如果主人更懂事一點,就會說:“他們是下山來賣柴的。”那便使你更加寧靜,而且高興地轉(zhuǎn)身去細(xì)看:克欽人正現(xiàn)著短衣包帕的矯健姿影,慢慢爬上山坡,沒入夜影深深的林莽里去。
在木盆子里洗足時,會有從瓦城或是猛拱回到云南去的客人,站在旁邊,同你搭白,開口老鄉(xiāng)閉口老鄉(xiāng)地問你米賣多少錢一斤,今年收成還好么一類的話,同時他的一只手,玩弄著吊在他那皮褲腰帶上的許多鑰匙和口哨子,仿佛在有意無意地表示他的富有。如果他同你還談得上的話,這樣的囑咐,也會有的:
“怎么?你還帶著長衣來穿么?人家會笑話你的……”
你由不得再看他一下:上面西裝白汗衣,下面中國式的大腳統(tǒng)褲子。好漂亮的裝束呵!
望到屋后馬場:漢人馱洋貨的馬,傣族人馱米的黃牛,都在那里息夜了,從竹窗外送進搖動尾巴和嚼干草的聲音,好像夏夜的小雨灑在秧苗上那么似地輕響著。管牛和邀馬的人,在空地上生起野火,開始煮著晚餐了。夜幕緩緩降落著,四山里的猴子,呼喚的嗓音,也在漸漸低微,旁邊大盈江的江濤,卻開始宏大起來。
夜飯后,傣族人拖長聲音唱著,山谷和茅屋便在悲涼婉轉(zhuǎn)的歌調(diào)中徐徐地睡去。半夜之際,有人動身走路了,帶著手電筒,一股雪白的光芒,移向山坡去。——這是私煙販子趕夜路躲開偵緝?nèi)藛T的。
次日一早醒來,猴子在峰上歡叫著,一望的綠葉上,都浮閃著晴美的陽光。山中真好睡呵,你一面揉著眼睛,就會這樣想著的。像這樣的店家,在這克欽山中,共有兩處,一叫芭蕉寨,一叫茅草地,如今還使我深深懷念著。尤其是我在那里做過半年苦工的茅草地,我永遠不會忘記它的。
〔注〕 瓦城:即曼德勒,位于緬甸中部,是緬甸一座僅次于仰光的城市。猛拱:現(xiàn)通譯孟拱,位于緬甸北部。
著名小說家艾蕪在年輕時期曾經(jīng)有過一番與眾不同的獨特經(jīng)歷。
艾蕪早在成都第一師范讀書時就受到《新青年》、《新潮》等進步刊物的影響,他因為反對舊式婚姻,不滿封建教育,毅然離家出走。從1925年夏到1931年夏,他用了整整六年時間,在我國云南邊陲以及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漂泊流浪。他當(dāng)過一年半雜役,掃過幾個月馬糞,還替和尚燒過飯……可謂歷盡坎坷,備嘗艱辛。這次長期漂泊流浪的藝術(shù)結(jié)晶就是他于1935年12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震動過文壇的短篇小說集《南行記》,建國后又多次再版重印,其中《山峽中》等部分內(nèi)容曾被改編為電影,受到廣大讀者和觀眾的歡迎。
《南行記》帶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塑造了一大批粗獷強悍的下層人物典型,如流浪漢、滑竿伕、強盜、偷馬賊等。閱讀過此書的讀者,無不為書中的奇人奇事以及罕見的亞熱帶景觀——高聳險峻的山峰、奔騰而下的江水、遮天蔽日的森林、巨蟒般的鐵索橋等所震撼所感動。前已說過,這本小說集是作者深入和熟悉生活的結(jié)果,然而,在云南生活和流浪過的并不限于艾蕪一人,為什么其他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的文化人沒有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文藝作品,是生活有意眷顧艾蕪,還是艾蕪有心觀察生活?答案只能是后者。
此外,如何把觀察所得積累下來,成為以后從容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不少作家藝術(shù)家都有這樣的體會:初到一個陌生地方,由于新鮮感的強烈刺激,會在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時就需要通過寫生、攝影、文字等及時記錄、“復(fù)制”下來,否則就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褪色和消失,因為現(xiàn)代生理科學(xué)早已證明:人的大腦不可能長期無所憑借地記住所有細(xì)節(jié)。當(dāng)年艾蕪正是這樣做的,從四川到滇緬邊境,他完全靠雙腳走完艱險漫長的“山道”,為了方便起見,他甚至“把墨水瓶掛在頸子上”,及時抒發(fā)一些見聞和斷想。(見《墨水瓶掛在頸子上的寫作》)這些見聞和斷想后來編成《漂泊雜記》,在1935年4月由生活書店出版。這本《漂泊雜記》正是稍后《南行記》的雛形和基礎(chǔ)。
《克欽山道中》是《漂泊雜記》中相當(dāng)出色的一篇,無論是繪景、敘事、寫人都相當(dāng)生動簡練。作者調(diào)動各種感覺器官,準(zhǔn)確捕捉一連串新鮮印象:
“豐盛的樹木,和強烈的陽光,正裝扮出一條又光明又翠綠的迂回山道。”——寫視覺印象。“又光明又翠綠”,確是亞熱帶林區(qū)的特殊景觀。
“不知名的草木的清香,隨著輕微的山風(fēng),替人殷勤地掃著夾在峰間的長路。”——寫視覺兼寫嗅覺。風(fēng)送清香,盡人皆知,但竟達到“掃著……長路”的程度,這只能說是長途步行者的新奇感受。
因為岡巒起伏,山回路轉(zhuǎn),明明剛才看到的野象,“卻也有時隔得遠遠的,連怒吼著的聲音,亦竟至聽不見一些兒了”。——寫視覺兼寫聽覺。此情此景,非親自在當(dāng)?shù)胤皆綆X者所不能道。
作者好不容易看到馱貨的馬隊,“汗流氣喘地一匹匹現(xiàn)出,又帶著鈴聲響到遠山去”,不由得“感到空山的寂寞和旅途的蒼涼了”。——寫視覺、聽覺對自己內(nèi)心的沖擊。長途跋涉中的復(fù)雜感情從這個細(xì)節(jié)中透露無遺。
像以上這些出色的描寫,在文中還有不少。正是這些及時的記錄和速寫,大大提高了作家的觀察力,為日后精心構(gòu)思《南行記》奠定了扎實的基礎(chǔ)。從這個意義上說,散文習(xí)作和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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