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然[2]。》鑒賞

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3]，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4]。故歲在金^[5]，穰^[6];水，毀^[7];木，饑;火，旱。旱則資舟^[8]，水則資車，物之理也。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夫糶^[9]，二十病農(nóng)，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nóng)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nóng)末俱利，平糶齊物^[10]，關(guān)市不乏^[11]，治國之道也。積著之理^[12]，務(wù)完物^[13]，無息幣^[14]。以物相貿(mào)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15]，無敢居貴^[16]。論其有馀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17]。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18]。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zhàn)士^[19]，士赴矢石^[20]，如渴得飲，遂報強吳^[21]，觀兵中國^[22]，稱號“五霸”^[23]。

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24]，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25]，之陶為朱公^[26]。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27]。乃治產(chǎn)積居^[28]，與時逐而不責(zé)于人^[29]。故善治生者^[30]，能擇人而任時^[31]。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32]。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33]，子孫修業(yè)而息之^[34]，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

子贛既學(xué)于仲尼^[35]，退而仕于衛(wèi)^[36]，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37]，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原憲不厭糟糠^[38]，匿于窮巷。子貢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39]，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40]。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41]。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

白圭^[42]，周人也。當(dāng)魏文侯時^[43]，李克務(wù)盡地力^[44]，而白圭樂觀時變^[45]，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46]。夫歲孰取谷，予之絲漆;繭出取帛絮，與之食。太陰在卯，穰^[47];明歲衰惡。至午^[48]，旱;明歲美。至酉，穰;明歲衰惡。至子，大旱;明歲美，有水。至卯^[49]，積著率歲倍。欲長錢，取下谷;長石斗，取上種^[50]。能薄飲食，忍嗜欲，節(jié)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fā)^[51]。故曰：“吾治生產(chǎn)，猶伊尹、呂尚之謀^[52]，孫、吳用兵^[53]，商鞅行法是也^[54]，是故其智不足與權(quán)變^[55]，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56]，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xué)吾術(shù)，終不告之矣。” 蓋天下言治生祖白圭^[57]。白圭其有所試矣，能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

猗頓用盬鹽起^[58]。 而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yè)，與王者埒富^[59]。

烏氏倮畜牧^[60]，及眾，斥賣，求奇繒物^[61]，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62]，以時與列臣朝請。而巴(蜀)寡婦清^[63]，其先得丹穴^[64]，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65]。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66]，為筑女懷清臺^[67]。夫倮，鄙人牧長^[68]，清，窮鄉(xiāng)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

【段意】 這一段記敘了自先秦以來的富商大賈的言行：范蠡、計然經(jīng)商聚財，使越國富強，滅吳報仇;子貢經(jīng)商富裕而與諸侯分庭抗禮，孔子也依賴他才名揚天下;白圭善于總結(jié)經(jīng)商經(jīng)驗，成為商人之祖;猗頓、郭縱以鹽、鐵致富;連烏氏倮、寡婦清也因發(fā)展手工業(yè)和商業(yè)而富埒王侯，禮抗萬乘。通過這些具體事例，司馬遷肯定了商人在國家經(jīng)濟、政治、軍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注釋

[1]勾踐:春秋末期越國君主,先是被吳國打敗,他臥薪嘗膽,與范蠡、文種等積蓄力量,最后終于滅掉吳國,報仇雪恨。他在位三十二年(前496—前465)。會(gui)稽:即會稽山,在浙江中部紹興、嵊縣、諸暨、東陽間,是錢塘江支流浦陽江和曹娥江的分水嶺。勾踐為吳國所敗,即退居于此。[2]范蠡(li):勾踐的重要謀臣,范蠡輔佐勾踐滅吳后,即棄政從商,成為我國古代有名的富商大賈。計然:人名,眾說不一,有的認(rèn)為即文種,亦勾踐重要謀臣。[3]知斗二句:大意是,懂得戰(zhàn)斗的人平時就要做好準(zhǔn)備,東西到時候用起來要方便則平時就要了解其性能。[4]二者句:意謂懂得這兩件事的情形,那就對各種貨物的行情看得明白了。[5]歲在金:歲星運行到西方。歲,即歲星,現(xiàn)在叫木星。金,此指西方,古人用五行中的木、火、金、水與方位中的東、南、西、北相配,金與西配,因此在金即在西方。下文水、木、火,即歲在水、歲在木、歲在火,仿此類推。[6]穰:莊稼豐熟。[7]毀:此指歉收。[8]資:儲存。[9]糶(tiào):賣出糧食。 [10]平糶:按平價賣出糧食。 齊物:使物價相當(dāng)。 [11]關(guān)市不乏:關(guān)、市指關(guān)口和市場,不乏指關(guān)稅有余和市場供應(yīng)不缺。[12]積著:指積存貨物。著,同“貯”。[13]完物:完好的貨物。[14]息:停息,指積壓。幣:應(yīng)作“弊”,不好的貨物。[15]食:指侵蝕。食,同“蝕”。[16]無敢居貴:意思是當(dāng)物價上漲到一定程度時就要將貨物及時脫手,不要等更貴,因為這時物價馬上就要下跌。[17]貴上二句:物價上漲到頂點就要下跌,下跌到極限就要回升上漲。[18]貴出二句:當(dāng)物價上漲時就要把囤積的貨物像糞土一樣地拋出,當(dāng)物價下跌時就要把貨物像寶貴的珠玉那樣很快收購回來。[19]賂:收買,此指賞賜。[20]士赴矢石:士卒冒著箭和石塊奮勇向前。[21]遂報強吳:于是滅掉了強大的吳國,報仇雪恥。[22]觀兵中國:向中原地區(qū)的各諸侯國顯示武力。[23]五霸:即齊桓公、晉文公、楚莊公、吳王闔廬、越王勾踐。[24]扁(pian)舟:小船。[25]鴟(chi)夷子皮:范蠡自稱,猶號。鴟夷,皮制的口袋,用以盛酒。[26]陶:古邑名,當(dāng)時屬宋國.在今山東定陶西北。朱公:范蠡自改的名字。[27]所交易:指集中貿(mào)易之處。[28]治產(chǎn):購買貨物。積居:囤積貨物。[29]與時逐句:通過看準(zhǔn)時機來獲利而不是坑騙于人。逐,競爭。責(zé),求,引申為坑騙。[30]治生:這里指賺錢。[31]擇人:即不責(zé)于人。任時:即抓住時機。[32]再:兩次。貧交:貧困的朋友。疏昆弟:關(guān)系不大密切的同族兄弟。[33]聽:聽任,任憑。[34]息:生,此指賺錢、贏利。[35]子贛:即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名端木賜,他喜歡經(jīng)商,但孔子并不主張他經(jīng)商,對他有所責(zé)難。[36]衛(wèi):春秋時諸侯國名,都城在朝歌,在今河南淇縣。[37]廢著鬻(yù)財:廢著,指囤積貨物。鬻財,此指獲利。鬻,賣。曹:春秋諸侯國名,都城陶丘,在今山東定陶西北。魯:春秋諸侯國名,都城曲阜,在今山東。[38]原憲:孔子的弟子,以隱居修行、不追求名利而著稱于當(dāng)世和后代。不厭糟糠:就是糟糠這樣的粗劣食物也得不到滿足。厭,同“饜”,足夠。[39]束帛之幣:束帛,古代貴族互相交往時所饋贈的禮物。幣,占代對玉、馬、皮、圭、璧、帛等禮品的總稱。[40]分庭與之抗禮:古代賓客和主人分別站在庭中的兩邊,相對行禮,以平等的地位相待。此言子貢與各國國君有著對等的關(guān)系。[41]先后之:指子貢在人前人后稱揚、吹噓孔子。[42]白圭:周商人名。[43]魏文侯:戰(zhàn)國初期魏國君主,公元前424—前387年在位。[44]李克:此應(yīng)作李悝(kui),戰(zhàn)國早期的經(jīng)濟名臣。務(wù)盡地力:即努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開墾田地以生產(chǎn)。[45]樂觀時變:即善觀時變,抓住機會,從而謀利。樂,此作善解。[46]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別人生產(chǎn)過剩低價拋售我就收購,別人高價購買時我就賣出。[47]太陰:此指歲星,亦即木星。歲星十二年繞行一周天,我國古代天文學(xué)把十二年一周的歲星軌道分成十二段,分別以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表示。太陰在卯,就是卯年,卯年屬兔。穰(rang):莊稼豐熟。[48]至午:即太陰在午,午年屬馬。[49]至卯:十二年后,又到卯年。[50]欲長錢四句:要想賺錢,就買進下等的谷物(等到貴時賣出,就能獲利);要想提高產(chǎn)量,就要買上等谷物(上谷籽粒飽滿,發(fā)芽率高,長勢壯,易獲豐收)。石斗,一石為十斗,此指產(chǎn)量。[51]摯(zhi)鳥:兇猛的鳥。摯,同“鷙”。[52]呂尚:即太公望。[53]孫、吳:即孫武、吳起,我國古代著名軍事家。[54]商鞅:古代著名法家人物,在秦國推行法制,取得重要成果。[55]不足與權(quán)變:不能夠隨機應(yīng)變。與,同“以”。[56]仁不能以取予:意思是,心腸太軟不能當(dāng)機立斷,確定取舍。[57]治生祖白圭:經(jīng)商的都必須以白圭為祖師。意思是要學(xué)習(xí)白圭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58]猗(yi)頓:魯國人,原來務(wù)農(nóng),很窮,以后向朱公(即范蠡)學(xué)習(xí)經(jīng)商,十年致富,名揚天下。盬(gu)鹽:用池水熬鹽。盬,古代鹽池名,在今山西臨猗南。[59]埒(lie)富:一樣富裕。埒,相等。[60]烏氏倮(luo):烏氏人,名叫倮。烏氏,秦縣名,縣治在今甘肅平?jīng)鑫鞅薄61]繒(zeng):古代絲織品的總稱。[62]比封君:和有封地的君長一樣。[63]巴寡婦清:名叫清的巴郡的寡婦。巴,秦郡名,郡治江州,今四川重慶北。[64]丹穴:即丹砂礦。[65]訾(zi):計量。不訾,即財產(chǎn)多得算不清。[66]貞婦:守貞節(jié)的婦人。客之:像對待賓客一樣地對待寡婦清。[67]女懷清臺:在今四川長壽縣南。[68]鄙人:偏僻地區(qū)之人。鄙,指邊疆偏僻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