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武帝時(shí)，齊人有東方生名朔[1]，以好古傳書[2]，愛經(jīng)術(shù)，多所博觀外家之語。》鑒賞

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3]，凡用三千奏牘^[4]。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5]。人主從上方讀之^[6]，止，輒乙其處^[7]，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cè)侍中^[8]。數(shù)召至前談?wù)Z，人主未嘗不說也。時(shí)詔賜之食于前。飯已，盡懷其馀肉持去，衣盡污。數(shù)賜縑帛^[9]，擔(dān)揭而去^[10]。徒用所賜錢帛^[11]，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12]。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13]，更取婦。所賜錢財(cái)盡索之于女子^[14]。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15]”。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16]!”朔任其子為郎^[17]，又為侍謁者^[18]，常持節(jié)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19]。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時(shí)坐席中，酒酣，據(jù)地歌曰^[20]：“陸沉于俗^[21]，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22]。”金馬門者，宦署門也^[23]，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時(shí)會(huì)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24]，共難之曰^[25]：“蘇秦、張儀一當(dāng)萬乘之主^[26]，而都卿相之位^[27]，澤及后世^[28]。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29]，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30]，不可勝數(shù)。著于竹帛^[31]，自以為海內(nèi)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32]，曠日持久^[33]，積數(shù)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34]，意者尚有遺行邪^[35]? 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36]。彼一時(shí)也，此一時(shí)也，豈可同哉! 夫張儀、蘇秦之時(shí)，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以兵^[37]，并為十二國^[38]，未有雌雄，得士者強(qiáng)，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后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39]，安于覆盂^[40]，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dòng)發(fā)舉事，猶如運(yùn)之掌中^[41]。賢與不肖，何以異哉? 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并進(jìn)輻湊者^[42]，不可勝數(shù)。悉力慕義，困于衣食，或失門戶^[43]。使張儀、蘇秦與仆并生于今之世^[44]，曾不能得掌故^[45]，安敢望常侍侍郎乎^[46]! 傳曰：‘天下無害災(zāi)，雖有圣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shí)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詩》曰：‘鼓鐘于宮，聲聞?dòng)谕?sup>[47]’，‘鶴鳴九皋，聲聞?dòng)谔?sup>[48]。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49]，逢文王，得行其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50]，修學(xué)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51]，時(shí)雖不用，崛然獨(dú)立^[52]，塊然獨(dú)處^[53]，上觀許由^[54]，下察接輿^[55]，策同范蠡^[56]，忠合子胥^[57]，天下和平，與義相扶^[58]，寡偶少徒^[59]，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yīng)也。

建章宮后閣重櫟中有物出焉^[60]，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xí)事通經(jīng)術(shù)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愿賜美酒粱飯大飧臣^[61]，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shù)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62]。遠(yuǎn)方當(dāng)來歸義^[63]，而騶牙先見^[64]。其齒前后若一^[65]，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后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66]。乃復(fù)賜東方生錢財(cái)甚多。

至老，朔且死時(shí)，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67]’。愿陛下遠(yuǎn)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68]?”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段意】 本段記滑稽者東方朔之事。先寫東方朔公車上書，得武帝寵愛，但行為放蕩不檢，被呼為“狂人”，自稱“避世金馬門”。次寫東方朔答博士諸先生之難，說明自己之所以要“避世”，是因?yàn)闀r(shí)無用武之地，而鉆營者又太多，自己只好和光同塵，獨(dú)善其身，在婉曲的措辭中發(fā)泄了對當(dāng)時(shí)政治的不滿。東方朔的《答客難》，對后來揚(yáng)雄作《解嘲》、《解難》，韓愈作《進(jìn)學(xué)解》等，都很有啟示。再寫東方朔識(shí)異獸“騶牙”。最后寫其臨死時(shí)正言直諫漢武帝，要遠(yuǎn)佞近賢，以有利于國家政治。

注釋

[1]東方:復(fù)姓。[2]古傳書:指古代史傳。[3]至公車上書:到公車那里去向武帝上書。公車,掌管殿廷司馬門的官署,總領(lǐng)征召和上書等事,因公家的車輛聚集于此,故稱公車。[4]凡用三千奏牘:共用了三千枚奏牘。牘,寫字的木片或竹片。三千:言其極多,奏書很長。[5]僅然能勝之:意指剛能抬得起。[6]上方:指宮內(nèi)。[7]乙:作記號(hào)。[8]側(cè)侍:在近旁侍候。[9]縑(jian)帛:絹綢的通稱。[10]擔(dān)揭:即扛抬。[11]徒:專,獨(dú)。[12]取:同“娶”。[13]一歲所:猶今言一年把,即一年左右。[14]索:盡。[15]狂人:即瘋子。[16]令朔二句:如果叫東方朔做官辦事而沒有這般行為的話,你們哪里比得上呢?在事:在官做事。是行:指懷肉、娶婦等行為。[17]任:保舉。[18]侍謁者:侍中的謁者。謁者亦郎中令屬官,主管接待賓客,通報(bào)人員。[19]避世:即隱居。[20]據(jù)地:爬在地上。[21]陸沉:無水而沉,比喻淪落。[22]蒿廬:茅草房子。[23]宦署門:官署的大門。[24]博士:此指通曉古今的學(xué)者。[25]難:詰問,辯難。[26]蘇秦、張儀:戰(zhàn)國時(shí)縱橫派領(lǐng)袖,能言善辯。一當(dāng):偶然遇著。[27]都:居。[28]澤:恩惠。[29]子大夫:子,對人的尊稱。大夫,指官位。子大夫即您。[30]諷誦:讀得很熟,能夠背誦。[31]著于竹帛:即發(fā)表文章。古時(shí)沒有紙,文章寫在竹片或帛上。[32]悉力:盡力。[33]曠日持久:一天天地延續(xù)很久。[34]持戟:拿著戟侍從的郎官。[35]遺行:過失,缺點(diǎn)。[36]備:全面了解。[37]禽:同“擒”。[38]十二國:蘇秦、張儀之時(shí),兼并為魯、衛(wèi)、齊、宋、楚、鄭、燕、趙、韓、魏、秦、中山等十二國。[39]連四海句:言國家疆土像座席那樣連成一片。[40]安于句:像倒扣著的盤盂那樣安穩(wěn)。[41]動(dòng)發(fā)二句:凡國內(nèi)的一切舉動(dòng)行事,都像在手掌中運(yùn)轉(zhuǎn)一樣,形容極為容易。[42]輻湊:像車輪上每根輻子都朝向車轂一樣,很集中。[43]或失門戶:有人連進(jìn)身的門戶也找不到。[44]仆:猶言我。[45]掌故:此指掌管檔案的掾史。[46]常侍侍郎:即常侍郎,經(jīng)常侍中的郎官。[47]鼓鐘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白華》。鼓,敲。[48]鶴鳴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鶴鳴》。九皋,幽邃深遠(yuǎn)的沼澤。[49]太公:即呂望,姜子牙。[50]孜(zi)孜:不倦的樣子。[51]處士:沒有當(dāng)官而家居的人。[52]崛然:像石頭那樣矗立著。[53]塊然:像泥塊那樣靜止著。[54]許由:帝堯時(shí)賢人,堯讓天下給他,他不接受。[55]接輿:春秋時(shí)楚國人。他唱歌感動(dòng)了孔子,孔子下車和他交談,他卻不愿談而回避了。[56]范蠡(li):字少伯,楚人,他和文種同事越王勾踐,深謀遠(yuǎn)慮,滅掉吳國,拜上將軍。[57]子胥:即伍子胥,名員,楚人,《史記》有傳。[58]與義相扶:意為修身自持。義,指修身。扶,持。[59]寡偶少徒:意即孤立。[60]建章宮:漢宮名,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重櫟:雙重欄桿。[61]粱飯:好米飯。[62]騶(zou)牙:騶,騎馬的儀仗隊(duì),此用以比喻異獸整齊排列著的牙。東方朔信口而言,便叫此獸為騶牙。[63]歸義:猶言投誠。[64]見:同“現(xiàn)”。[65]其齒前后若一:齒是臼齒,此言異獸沒有臼齒,后面排列著的也和門牙一樣。[66]混邪王:即渾邪王,匈奴右地名王,屢為霍去病所破,單于大怒而欲殺之,元狩二年(前121)秋,率眾降漢。[67]《詩》云以下六句,見《詩經(jīng)·小雅·青蠅》。營營,蠅飛之聲。蕃,同“藩”,即籬笆。愷悌:慈祥的樣子。罔極:沒有止境。交亂四國:使四方鄰國交侵作亂。[68]顧: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