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孟嘗君立薛》鑒賞

(節(jié)自 《孟嘗君列傳》)

初，田嬰有子四十余人^①。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 “勿舉也^②。” 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于田嬰。田嬰怒其母曰： “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 “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 嬰曰： “五月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其父母^③。” 文曰： “人生受命于天乎?將受命于戶邪?”嬰默然。文曰： “必受命于天，君何憂焉? 必受命于戶，則高其戶耳，誰能至者?” 嬰曰： “子休矣!”

久之，文承間問其父嬰曰： “子之子為何?” 曰： “為孫。” 又問：“孫之孫為何?” 曰： “為玄孫。” 再問： “玄孫之孫為何?” 曰： “不能知也。” 文曰： “君用事相齊，至今三王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聞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今君后宮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 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厭糟糠^④。今君又尚厚積余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⑤? 而忘公家之事日損，文竊怪之。”于是，嬰乃禮文，使主家，待賓客。

賓客日進，名聲聞于諸侯。諸侯皆使人請薛公田嬰以文為太子，嬰許之。嬰卒，謚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為孟嘗君。

【譯文】 當(dāng)初，田嬰已有兒子四十多人了。后來，他的賤妾又有了一個兒子，名叫文，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田嬰告訴文的母親說： “丟了他，不要養(yǎng)活他。” 文的母親私自偷偷地養(yǎng)育他。直到他長大成人，文母又通過文的那些兄弟們的關(guān)系，使田嬰見到了兒子文。田嬰怒氣沖沖地對文母說： “我命令你丟棄這個孩子，然而你竟敢養(yǎng)活他，這是為什么?” 文對田嬰磕了個頭，說： “你之所以不養(yǎng)五月生的兒子，到底是什么原因?” 田嬰說： “五月五日生的兒子，長得和門戶一樣高，有害于他的父母親。” 文說： “人的出生是受命于天呢? 還是受命于門戶呀?” 田嬰默不作聲。文說： “倘若是受命于天，那么，你擔(dān)憂什么呢?倘若是受命于門戶，那么，你只須把門戶做高些就行了。門戶高了，誰還能長到那樣高?” 田嬰說： “你不要多嘴了!”

過了很久，田文找了個機會，去問他的父親田嬰，說： “兒子的兒子叫什么?” 田嬰說： “叫孫子。” 文又問： “孫子的孫子叫什么?” 田嬰說： “叫玄孫 ”文還問： “玄孫的孫子叫什么?”田嬰說： “那我卻不知道了。” 田文說： “你做齊國的宰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個君王。齊國的土地并沒有擴大，然而你的私家財富倒是積累了幾萬金。但是，你的門下沒有一個有才干的人。我聽說，‘做將軍的人家必定有將軍往來，做宰相的人家必定有宰相往來。’ 而今，你后宮的姬妾使女，穿綾羅綢緞，地上還鋪著繡著花紋的縐紗，而那些士子連短褐也得不到; 你的仆人妻妾有吃不完的粱肉，而那些士子連糟糠也不能滿足。而今，你還在厚重地積累多多地收藏，不知你要將那些東西遺留給誰哪? 然而，你忘掉國家的事業(yè)，使國家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心中暗暗感到奇怪。” 于是，田嬰便用禮來對待田文，派他主持家務(wù)，接待賓客。

田家的賓客一天天多起來，田文的名聲便傳到各國諸侯那兒去了。諸侯們都派人去請求薛公田嬰立田文為太子。田嬰答應(yīng)了這個請求。田嬰死后，謚號為靖郭君。而那田文果然代父領(lǐng)有薛這個地方，他就是孟嘗君。

【鑒賞】 孟嘗君，即田文。戰(zhàn)國時齊貴族，襲其父田嬰的封爵，封于薛(今山東滕縣南)。齊湣王時為相，門下有食客數(shù)千。曾聯(lián)合韓、魏，先后打敗楚、秦、燕三國。一度入秦為相，不久逃歸。齊湣王三十八年 (前286)，因田甲叛亂事，出奔到魏，任魏相，主張聯(lián)秦伐齊，后與燕、趙等國合縱攻齊。是戰(zhàn)國時有名的“四公子”之一，其它“三公子”為： 楚國春申君 (黃歇)、趙國平原君 (趙勝)、魏國信陵君(無忌)。本文節(jié)自 《孟嘗君列傳》之第一段，寫孟嘗君的出生及青少年時代的活動。

(一) 出生。孟嘗君出生于齊貴族田嬰之家，但因生于五月五日，據(jù) “風(fēng)俗”稱： “男害父，女害母”，視為不祥。在母親的“私養(yǎng)”下，才保全性命。及長，質(zhì)問其父為何要舍棄他，當(dāng)?shù)弥?“五月子”不利其父母時，說： “人生受命于天乎?將受命于戶邪?”表現(xiàn)出他少年時代的伶俐聰穎。

(二) 詢父。孟嘗君青年時代曾詢問其父： “子之子為何?”“孫之孫為何?”“玄孫之孫為何?” 當(dāng)其父不能回答第三問時，他乘機進擊，說： “你為齊相事三代，齊國地不加，而你家富累萬金，門下無一賢者。家中姬妾使女穿綾羅綢緞，食山珍海味，而士子們衣不蔽體，連糟糠也吃不飽，你那些財產(chǎn)不知要遺贈何人?公家之事，一天不如一天，我很奇怪。” 這里，孟嘗君以三代之問類比其父三代為相，指斥他因私廢公，表現(xiàn)了他青年時代的銳氣與勇氣。

(三) 立薛。田嬰見孟嘗君精明能干，才禮待他，并讓他主家待賓客。他厚待賓客，賓客日多，聞名于諸侯。其父死后，代立于薛，是為孟嘗君。

文章選擇孟嘗君青少年時代質(zhì)父、詢父的兩則軼事，表現(xiàn)了他的聰明機智，精明能干，有 “為公” 的志向。事雖小，但生動有趣，意蘊豐厚，令人深思。

注釋

①田嬰: 齊威王的小兒子,封于薛,謚號靖郭君。②勿舉: 不養(yǎng)活,丟棄之。③長與戶齊: 長得和門一樣高。不利其父母: 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認為,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④綺縠: 繪有花紋的縐紗。短褐: 粗布衣服。粱肉: 精美的食品。糟糠: 粗劣的食物。⑤欲以遺所不知何人: 不知道要將這些東西遺留給何人。